·史海钩沉·父亲与抗日特制酒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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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斌近照



人物名片:程远斌,湖北天门人,中共党员。1982年毕业于荆州地委党校,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兼任《湖北作家》主编。文学创作成果丰硕,著有长篇历史小说《荆楚枭雄陈友谅》《大汉皇帝陈友谅》(上、下集),诗歌散文集《天门山纪胜》,诗集《巴山楚水处处情》,理论著作《民族文化大州建设论》。 在文化收藏与研究领域,他深耕不辍。自1963年起致力于湖北陶瓷收藏,至今已坚守半个多世纪,现藏湖北陶瓷器物一万余件。他不仅系统性提出并完善“湖北陶瓷”概念,更全面查清其历史脉络与分布状况,通过开展一系列宣传研究活动,持续提升湖北陶瓷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影响力与行业地位。2013年,因其突出贡献,被武汉文化遗产协会授予“古代艺术品收藏家”称号。

 

 

 

引言

2025年,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书柜深处,十二只白瓷绿釉酒瓶在岁月沉淀中愈发厚重。它们褪去浮华装饰,瓶身“抗日到底,慰劳将士”八个遒劲大字,字字千钧,成为我们家最珍贵的“传家宝”。这些酒瓶并非刻意寻访的藏品,而是父亲耗费四年光阴,在恩施龙洞山的废墟辗转奔波、无数次挥锄刨挖,才一一寻回的念想。瓶中盛着近八十载的陈酒,更封存着一段烽火连天、不容忘却的峥嵘往事。在抗战胜利80周年这一特殊节点回望,父亲与这段历史跨越时空的不解之缘,愈发清晰地映照出岁月深处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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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案头藏珍:白瓷绿釉凝风骨

家里书柜的C位,始终被十二只白瓷绿釉酒瓶稳稳占据。它们没有时下收藏摆件的精致花哨,仅凭圆台形制的敦实模样,便透着一股经风历雨的厚重——宛如从烽火岁月里走来的老兵,沉默伫立,却自带千钧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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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身以细腻白瓷为胎,裹着一层温润的绿釉。时光浸蚀虽在釉面刻下几处细微磨损,却反倒让那抹绿沉淀出岁月独有的柔和肌理,指尖抚过,能清晰触到时光打磨后的细腻与温润。最撼人的莫过于瓶身正面,“抗日到底,慰劳将士”八个大字烧制得遒劲有力,横平竖直间似藏着千军万马的奔涌气势,笔锋转折里,凝练的是当年将士保家卫国的滚烫热血,是中国人绝不退让的钢铁决心;瓶颈“特制酒”三字短促铿锵,直白道尽它为烽火而生的特殊身份;瓶脚下方“晋裕公司”的厂名清晰可辨,成了追溯这段历史的关键印记;再配上瓶口那枚泛着深褐光泽的木塞,十二只瓶子静静伫立案头时,宛若十二位昂首挺胸的壮士,将14年抗战里中华民族的不屈风骨,稳稳封存于岁月之中。

今年清明,雨丝轻斜,带着几分清寒。我又凑到书柜前细细端详,父亲正捏着一块软布,顺着釉面纹路轻轻擦拭瓶身,动作慢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的指尖缓缓停在“抗日到底”四个字上,声音比平日沉了几分:“80年前,就是靠着这股‘抗日到底’的劲头,咱们才把侵略者赶出了家门。这些酒瓶,装着的从来不是普通陈酒,而是一段活着的历史啊。”

说这话时,他眼底亮着一层微光,那光里有对先烈的深切追思,更藏着一份穿越岁月的郑重——仿佛这瓶身从未被时光阻隔,仍能将此刻的安宁盛世,悄悄诉说给当年饮过这酒、拼过性命的英雄们听。话音落处,父亲的指尖轻轻从瓶身滑过,顺手从书柜下层翻出一本页脚泛黄的旧相册。他的指尖在斑驳的封面上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翻开,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画面里的父亲站在满是碎石的龙洞山遗址前,背景中的断墙爬满杂草,透着几分荒凉。“就是在这儿,刨了整整四年,才把它们一个个找回来。”父亲的声音轻了些,带着几分追忆,絮絮叨叨说起当年刨挖酒瓶的日子,“要是没那段日子,咱们现在哪能对着这些瓶子,跟当年的英雄们说上这心里话呢?”

 

二、龙洞寻缘:一镢刨开岁月尘

故事的序章,要从1996年写起。那时父亲还在巴东工作,因频繁到恩施州开会,竟与城郊的龙洞山结下了不解之缘。龙洞山不高,却藏着两处刻满时代印记的遗址:一处是抗战时期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在恩施的官邸,当地人唤作“陈诚公馆”;另一处是蒋介石来恩施训话时的临时居所,俗称“蒋公馆”。新中国成立后,这两处建筑因无人管护渐渐坍塌倾颓,最终沦为一片覆满杂草与碎瓦的废墟。风一吹,朽木的霉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漫开来,裹着几分岁月沉淀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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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路过这片废墟,多半只是匆匆一瞥,父亲却截然不同。他本就痴迷老物件,对旧时光留下的蛛丝马迹格外敏感。第一次站在断墙根下,他蹲下身捻起一捧湿土,指尖蹭到几粒带着陶土质感的碎末,当即笃定地喃喃:“这地下,定有不该被遗忘的东西等着重见天日。”从那以后,每次到恩施开会,父亲的公文包侧袋里总会塞一把巴掌大的小镢头——那是他特意在五金店挑的,轻便趁手,成了他专属的“寻宝利器”。会议一散,旁人忙着聚餐休憩,他却揣着小镢头直奔龙洞山,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废墟上投下执着的剪影。

有一次,当地村民扛着锄头路过,见他在碎石堆里埋头刨挖,笑着打趣:“同志,这地方石头比土多,种菜可长不出好庄稼!”父亲只嘿嘿笑两声,并不多言,依旧弓着腰细细扒拉。那些年里,他刨挖了无数次,挖出的不是朽木残砖,就是字迹模糊的旧报纸,顶多能辨出“抗战”“前线”等零星字眼。可他从没动过放弃的念头,每次刨累了,就坐在断砖上歇口气,念叨着:“再挖挖,说不定下次就遇上了。”如今想来,这份近乎执拗的坚持,原是在为一场跨越八十载的历史邂逅铺路。

这场缘分的圆满,定格在2000年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那天恩施的天暗得比往常早,山风裹着凉意刮过废墟,父亲却浑然不觉寒冷。他绕着陈诚公馆的废墟细细转了半圈,最终停在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棵歪脖子树的树根下,土层颜色比别处深了几分,像是藏着秘密。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覆在表面的枯落叶,潮湿的土粒顺着指缝滑落。接着,他举起那把磨得发亮的小镢头,顺着土层缓缓往下凿。没刨几下,就听到“咔”的一声轻响,镢头尖像是触到了硬物。父亲心里一紧,赶紧收了力道,干脆扔了镢头,用双手一点点刨开泥土——当几片带着温润绿釉的瓷片露出来时,他的眼睛瞬间亮了:碎片边缘带着柔和的弧形,分明是酒瓶的残片!

那股突如其来的兴奋压过了所有疲惫,父亲干脆脱掉外套扔在一旁,徒手往深处挖。泥土裹着碎石蹭得掌心生疼,额头的汗水滴落在土里,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湿圈,他却连擦都顾不上。直到一只朽烂的木箱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他才屏住呼吸,指尖轻轻触碰箱壁,朽坏的木板簌簌掉着木屑。他愈发谨慎,放缓动作一点点清理掉木箱周围的泥土,最后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抱起来——揭开裹在外面的油纸,十二只绿釉酒瓶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瓶颈“特制酒”三个字,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可辨。

当天晚上,父亲用外套把酒瓶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揣在怀里往招待所走,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许多。在昏黄的台灯下,他找来一块干净的棉布,蘸着温水一点点擦拭瓶身的泥土,擦到“抗日到底”四个字时,指尖特意放慢了速度,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过。他数了又数:六只空瓶的瓶口还留着淡黄酒渍,仿佛仍萦绕着当年的酒香;六只满瓶的木塞早已发黑发硬,边缘还沾着龙洞山的泥土。拿起一只满瓶轻轻摇晃,“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亮。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声脆响里藏着怎样沉甸甸的分量——多年后,当我们在抗战胜利80周年的节点回望,才读懂这声音里,是足以震撼人心的历史回响。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收获回到家,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批酒瓶配了个玻璃罩,稳稳地摆在书柜最显眼的位置。只是每当目光落在瓶身“抗日到底,慰劳将士”的字样上,他心里总悬着一个疑问:这批专为将士酿制的特供酒,为何会被埋在公馆后院?此后,他翻遍了手头的抗战史料,又托恩施的朋友寻访当地老人打听。一来二去,一段浸着热血与硝烟的往事,渐渐在我们眼前清晰起来。

 

三、酒承岁月:八秩光阴话传承

1943年,烽火燃遍鄂西。日军为打通长江航运、直逼陪都重庆,集结重兵发动鄂西会战。陈诚率领的第六战区将士誓死坚守防线,其中宜昌石牌保卫战的惨烈,至今想来仍令人动容——石牌作为重庆的东部门户,一旦失守,日军便可沿长江长驱直入,国家危亡就在旦夕。彼时的将士们抱着“与阵地共存亡”的决绝拼杀:刺刀卷了刃仍死死攥在手中,身负重伤仍抱着手榴弹冲入敌群同归于尽,甚至用血肉之躯堵住碉堡枪眼……正是凭着这份舍生忘死的铁血豪情,他们硬生生扼住了日军西进的铁蹄。这场胜利,正如八十年后我们回望历史时所深知的,不仅是鄂西会战的转折点,更是中华民族抗战史上的厚重一页,为最终胜利凝聚了无可替代的关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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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废墟中刨出的这批“抗日特制酒”,绝非寻常佳酿,而是当年山西晋裕公司专为慰劳第六战区将士酿造的劳军酒。选料必用当年新收的饱满粮谷,酿造出的酒精度数高、入口烈,恰合前线将士冲锋陷阵的激昂血性——一口下肚,暖了酷寒中的身躯,更点燃了保家卫国的万丈豪情。

至于它们为何会沉睡在公馆后院,当地老人们的说法虽有差异,却都裹着战火岁月独有的仓促与遗憾:有人说,当年战事吃紧,这批酒刚送到公馆,尚未来得及分装送往前线,就传来日军逼近的急报,士兵们只得匆匆用油纸裹住酒瓶、装入木箱,深埋于地下;也有人说,负责后勤的官兵想将这批酒留存下来,等抗战胜利那天当作庆功酒共饮,却未料局势变迁,这一埋便是近八十载光阴。但无论真相是哪一种,这批酒终究在木箱与油纸的层层庇护下,躲过了炮火的轰炸,扛过了岁月的风雨侵蚀,直到被父亲用四年光阴、一镢头一镢头从废墟中唤醒,才算真正重见天日。“这就是跨越时空的缘分啊,”父亲每次擦拭酒瓶时,指尖总会在温润的釉面上轻轻一顿,“它在地下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一个懂它、肯把它背后的故事细细讲给后人听的人。”

2025年9月3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大会的新闻准时开播。电视里,天安门广场上八十面红旗迎风舒展,红得热烈耀眼;案头,十二只绿釉酒瓶静静伫立,绿得沉润厚重。两种色彩隔着屏幕与桌面遥遥相对,竟莫名生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呼应与共鸣。

父亲正捏着软布细细擦拭酒瓶,目光瞬间被电视画面勾住,连忙朝我招手:“砚儿,你快过来看看!”他从十二只酒瓶中小心翼翼地挑出那只瓶底带有“晋”字暗记的,指尖轻轻点着那个印记,语气格外郑重:“你瞧这‘晋’字,是晋裕公司专供军方的特殊记号,当年在民间根本无从得见。每一瓶酒里,装着的都是后方老百姓对前线将士沉甸甸的敬意啊!”他抬头望了眼电视里飘扬的红旗,声音沉了几分,眼底也泛起一层柔光:“就像总书记说的,八十年前那场胜利,是咱们中华民族从深重危机中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伟大复兴的重要转折点。这背后,是多少英雄儿女用生命换来的,太不容易了!”

话音落下,他将软布递到我手中,掌心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带着我顺着釉面的纹路慢慢擦拭:“力道要轻,再慢一点儿。这釉色里藏着当年的烟火气与英雄气,擦重了,就像碰碎了当年将士们喝酒鼓劲的珍贵时光。”我跟着他的节奏缓缓移动指尖,当指腹再次触碰到瓶身“抗日到底”四个遒劲大字时,忽然豁然开朗——这些烧制在瓷瓶上的字符,从来不是冰冷的印记,而是将士们洒在战场上的滚烫热血,是“正义必胜、和平必胜、人民必胜”的永恒真理,更是跨越了八十年岁月,依旧能稳稳照亮人心的精神力量。

 

结语

十二只白瓷绿釉酒瓶静立书柜,温润绿釉上“抗日到底,慰劳将士”八个字依旧遒劲。它们在龙洞山泥土中沉睡近六十载,躲过烽火,被父亲以四年执着唤醒,如今早已不是沉默器物,而是承载民族记忆的“时光信使”,是连接着过去与当下的精神纽带。

从鄂西会战的铁血、晋裕公司的劳军深情,到父亲刨挖废墟的坚守、祖孙三代指尖传续的郑重,这一瓶一酒里,装的不仅是岁月陈香,更是中华民族不屈的抗争精神、军民同心的家国情怀,以及跨越八十载依旧滚烫的初心。我渐渐明白,父亲珍藏的从不是酒瓶,而是一份历史记忆的传承——是抗战将士的牺牲精神,是对历史的敬畏,更是我们必须稳稳接住的精神接力棒。 抗战胜利八十载,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案头绿釉映着广场红旗,过往硝烟交织今日安宁,更让我们懂得:酒瓶里的陈酒或许永不开启,但它承载的“不服输、不放弃”的骨气,早已在时光中酿成醇厚力量。那些器物上的字迹、岁月里的故事,从不是尘封过往,而是照亮未来的光。铭记历史,是缅怀先烈;传承精神,是带着这份力量向民族复兴坚定前行。

 这十二只酒瓶,终将作为家族“传家宝”,把烽火记忆与爱国情怀代代相传,让“抗日到底”的精神在新时代永远回响。

 

写于2025年10月1日 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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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砚之(笔名),研究生学历,现任职于某家三甲医院,从事临床医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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