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至大、到老,我最爱吃的一碗菜是青椒炒肉丝。
小时候,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偏巧,常在梦里改馋,醒了,嘴里还咂吧咂吧,感觉满屋子里飘着肉香。起床后,我心里一整天都充满阳光,便骄傲地向弟弟描绘梦境。弟弟羡慕至极:真的?我也想梦见吃肉。有一回,我梦又如愿,刚张口,被公鸡晨鸣吵醒,我一骨碌爬起,举棒驱鸡,鸡惊叫,满屋飞撞,扬尘四起。母亲喝到:也该起床了,要上学了。我躺下欲续美梦可又睡不着,十分窝火又羞于开口。
“没吃到肉,难道没看到猪在地上走?”这是讽刺人不会做事的一句口头禅。那年月,见到的猪多,每家每户都喂了猪,村头村尾,屋前屋后,到处可见猪在跑,在叫,可就轻易吃不到它。农户养猪,不是给自己吃的,除了儿子娶媳妇自家杀猪,一般都是到年底卖给屠宰场换钱。一家人的油盐酱醋,添衣置被,为情送礼……大都靠这头猪,这猪是家里的“银行”哩。
那年月小孩子想吃肉,一盼过年,二盼家里来客或走亲戚,三盼村里婚丧嫁娶,四盼卖猪时,大人们顺便买点肉回来。盼归盼,除过年外,后几种情形都只能说可能有肉吃。而平日里,基本与肉无缘。
一次卖完猪,母亲买了点肉回来,和青椒一起炒。弟兄姊妹六七个围在一起瞅着碗里翻寻:“嘿!我终于找到一块肉,肥的!”“我找了一块太瘦了!”最小的弟弟没有抢到肉,看到碗里剩下的都是青椒,嘴一瘪,哭了。那碗青椒炒肉,实际是肉炒青椒,肉成了点缀,成了配菜。大妹寻的一块就让给小弟,小弟不哭了。父母亲端着饭碗,站在一边望着孩子们笑,苦涩的笑和幸福的笑都种在父母的脸上。我问爸妈,你们怎么不吃肉?母亲说:刚卖了猪,,好像吃的我们家喂养的那头猪,大人不忍心吃哩!
不忍心也是心里话,那年月,粮食缺,喂猪的米糠自然也缺。热天里,母亲吩咐我们大点的孩子在小河里潜水捞扁担草,将镰刀绑在竹篙上割构树上的叶子,将其切碎,搅拌上米糠喂猪;冬天里,父母亲在冻土里扒白菜萝卜,剁碎给猪吃。像照看孩子那样,一家人围着猪转,把一年的精力和希望都存在这“银行”里,怕它饿了,怕它冻了,又怕它病了,和现在的人们养宠物样,对亲自喂养的猪也有几分感情哩。但母亲说“大人不忍心吃”,故意讲的成分要多些,其实,爸妈是让着孩子们吃。
一次弟弟问我:“哥,家家户户喂猪,那么多猪,都卖给谁吃了?”
“大概卖给城里人吃了呗!”
“城里人真幸福,我长大了,要做城里人哩。”
“那你好好读书,争取做个城里人,有肉吃不要忘记哥啊!”
“我问了武汉知青哥哥,他们城里吃肉要计划票,也很少吃肉哩!猪肉都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懂,大概支援世界革命去了吧,老师说,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我,是似而非地编,弟弟,似懂非懂地应。
为何喂猪的吃不到肉,当时真没往深处想,我还真不如弟弟。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大人还说我是孩子,我自己认为长大了——心底里告别了“小时候”。那时,上高中,住读。正长身体的时候,比“小时候”对吃肉的欲望更甚。在学校里,不仅半饥半饱,就连三分钱一盘的青菜都吃不起,更谈不上吃肉,餐餐吃咸菜。时间久了,嘴角溃疡,眼睛干涩,不停眨巴,一位女生到老师那里打小报告,说我丢眉眼。一次周末回家拿供一周吃的粮食和咸菜时,听说生产队安排次日到离村子很远的排湖(荒湖开垦的水田)插秧,中午管饭,还有青椒肉丝哩。我很兴奋,逃课一天,没让娘知道,和社员们一起赶到排湖。那天,头顶烈日晒,腿上蚂蟥咬,脚下菱角刺,弯腰插秧一整天,虽累,但想到吃肉,这些都忽略不计了。当天负责做饭的谭大叔,在湖堤上挖灶支锅,捡柴烧火。中午时分,杉木甑蒸的米饭香,含着油盐酱醋葱花大蒜味道的青椒肉丝香,随风飘到湖堤下水田里,插秧的人们闻香上岸,一边拍打掉叮在腿上的一条条蚂蟥,一边欢呼:吃饭了,吃肉了!那天,和着米饭,我饱饱的吃了一顿炒肉,以致还有尚未拍掉的蚂蟥叮在小腿上吸血都不知道,幸亏旁人提醒才拍打下来,鲜血从伤口流出来,亦痛亦痒,仍然乐呵呵的。娘知道后,批评我逃学,还是个孩子。班主任王老师知道后表扬我热爱劳动支援农业生产。40多年了,现在想起那表扬,脸都红……
先前想吃肉,没得吃;后来有得吃,吃不动。国家恢复高考后,弟兄姊妹几个,有的考到城里读书就业,有的没继续读书,在城里做生意。后来母亲喂的猪不卖了,过年回去,猪杀了,一部分肉,我们弟兄姊妹分,正宗的土猪肉,城里买不到的;一部分肉和着米粉辣椒鲊在大坛子里;其余放在冰柜冷冻。每次回去,坚守在老家的父母,要做一大桌菜。盘盘碗碗,荤荤素素,有青椒炒肉,沔阳三蒸(蒸肉、蒸鱼、蒸菜)、肉圆子,尤其还有城里吃不到的鲊鱼鲊肉……比城里大餐馆的菜绝对好吃,但是多了吃不动。剩菜父母舍不得泼掉,放在冰箱,二老要吃好几天。
我说:“娘别做这么多菜了!”
娘说:“你们小时候受过苦,现在条件好了,多吃点。”
“娘,多了吃不动,你们剩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啊!”
“你们都回城了,我们在屋里边吃伢们剩的菜,边想念,蛮有味哩。”
……
现在我们这些“伢们”也老了,回去也少了。也爱做梦,梦见在小河里捞猪草时,用手捧清甜清甜的水喝;梦见着用扁担草,构树叶和非转基因米糠喂养的猪在村前村后奔跑、欢叫;梦见品尝母亲炒的一盘盘青椒土猪肉丝,香香的,辣辣的,那是家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岁月的味道。
作者简介:秦仁金,男,大学本科毕业,现为长航局退休职工。曾在《统一战线》《党员生活》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