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听来的一个西藏故事。发生故事的年代距今已有好些年了。可是,我每次乘车穿过藏北无人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要想起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只将母爱浓缩于深深一跪的藏羚羊。
那时候,枪杀、乱逮野生动物是不受法律惩罚的。就是在今天,可可西里的枪声仍然带着罪恶的余音低回在自然保护区巡视卫士们的脚印难以到达的角落。当年举目可见的藏羚羊、野马、野驴、雪鸡、黄羊等,眼下已经成为凤毛麟角了。
当时,经常跑藏北的人总能看见一个肩披长发、留着浓密大胡子、脚蹬长统靴的老猎人在青藏公路附近活动。那支磨蹭得油光闪亮的杈子枪挂在他身上,身后的两头藏牦牛驮着沉甸甸的各种猎物。他无名无姓,云游四方,朝别藏北雪,夜宿江河源,饿时大火煮黄羊肉,渴时一碗冰雪水。猎获的那些皮张自然会卖来一笔钱,他除了自己消费一部分外,更多地用来救济路遇的朝圣者。那些磕长头去拉萨朝觐的藏家人,心甘情愿地走一条布满艰难和险情的漫漫长路。每次老猎人在救济他们时总是含泪祝愿:上苍保佑,平安无事。
王宗仁在“百川汇海”作家大讲堂上
杀生和慈善在老猎人身上共存。促使他放下手中的杈子枪是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以后--应该说那天是他很有福气的日子。大清早,他从帐篷里出来,伸伸懒腰,正准备要喝一铜碗酥油茶时,突然瞅见两步之遥对面的草坡上站立着一只肥肥壮壮的藏羚羊。他眼睛一亮,送上门来的美事!沉睡了一夜的他,浑身立即涌上来一股清爽的劲头,他没有丝毫犹豫,就转身回到帐篷拿来了杈子枪。他举枪瞄了起来,奇怪的是,那只肥壮的藏羚羊并没有逃走,只是用企求的眼神望着他,然后冲着他前行两步,两条前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与此同时只见两行长泪从它眼里流了出来。老猎人心头一软,扣扳机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藏区流行着一句老幼皆知的俗语:“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鼠,都是通人性的。”此时,藏羚羊给他下跪自然是求他饶命了。他是个猎手,不被藏羚羊的怜悯打动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双眼一闭,扳机在手指下一动,枪声响起,那只藏羚羊便栽倒在地。它倒地后仍是跪卧的姿势,眼里的两行泪迹也清晰地留着。
那天,老猎人没有像往日那样当即将猎获的藏羚羊开宰、扒皮。他的眼前老是浮现着给他跪拜的那只藏羚羊。他有些蹊跷,藏羚羊为什么要下跪?这是他几十年狩猎生涯中唯一见到的一次情景。夜里躺在地铺上他也久久难以入眠,双手一直颤抖着……
次日,老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对那只藏羚羊开膛扒皮,他的手仍在颤抖。腹腔在刀刃下打开了,他吃惊得叫出了声,手中的屠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原来藏羚羊的子宫里,静静卧着一只小藏羚羊,它已经成型,自然是死了。这时候,老猎人才明白为什么那只藏羚羊的身体肥肥壮壮,也才明白它为什么要弯上笨重的身子为自己下跪:它是在求猎人留下自己孩子的一条命呀!
天下所有慈母的跪拜,包括动物在内,都是神圣的。
老猎人的开膛破腹半途而停。
当天,他没有出猎,在山坡上挖了个坑,将那只藏羚羊连同它那没有出世的孩子掩埋了。同时埋掉的还有他的杈子枪……
从此,这个老猎人在藏北草原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王宗仁近照
作者简介:王宗仁,著名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1939年5月出生于陕西省扶风县,出版作品51部,长篇报告文学《历史在北平拐弯》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长篇报告文学《枪响卢沟桥》获中国图书奖。散文集《藏地兵书》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十八岁的墓碑》获第一届三毛散文奖,《五道梁落雪五道梁天晴》获解放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