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这是作者在河北省军区工作时据父亲证件照画的铅笔画
今年农历四月十二 ,是父亲97周岁生日。然而他已经离开我们55年了。几十年来,儿女们没有写过纪念父亲的文字,而对父亲的思念及每年的祭奠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一)
父亲1925年出生于湖北监利北部的一个农民家庭 。读过4年小学,后在家种地,直到1947年参加革命工作。建国后历任区供销社财经干部,县工业局派驻毛市区、龚北区指导组成员,三官乡南阳社主任,刘市乡水利大队长。从记事起,父亲就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回家。说是外地,其实就在我们区、县所辖地。因为那时水陆交通不便,乘车坐船很慢,从监北到监南几十公里的路程,也需要好几天到达。一般只有过年的时候,父亲才能与家人团聚。彼此信息交流主要靠书信、电报和熟人口信。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大跃进、人民公社掀起热潮,全国经历了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带我们兄妹吃集体大锅饭、在灶台前给我们喂菜粥的日子,还有父亲用红纸书写、连续几年贴在堂屋柜门上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个大字。
父亲手迹
那些年尽管经济落后物质贫乏,但身处“鱼米之乡”的一方百姓,对未来始终充满憧憬。小时候最熟悉的两首歌,一首是《社会主义好》,另一首就是《洪湖水浪打浪》。尤其是在毛市、分盐父亲工作地的童年时光里,和邻居小朋友一起在湖边玩耍,划船、捞鱼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
有父亲在的日子,家里就热闹。父亲这一辈兄弟姐妹5人。其中3个姑姑有两个嫁邻县洪湖农村,1个嫁邻村小潭,都离我们家不远。表亲们平时走得近,来往也多。叔叔一家和我们同住一个房子,谁家饭先做好,或谁家饭菜好吃,孩子们就跑到谁家吃,基本不分你我。一到过年,两家孩子争抢着吃父亲在县城带回的水果,穿戴父亲买的鞋帽。除夕贴春联,放鞭炮,吃团年饭。初一早早起床,换上新衣服,晚辈给前辈拜年,前辈给晚辈压岁钱。浓浓的年味,随着父亲回单位上班,正月十五踩高翘、玩龙灯才渐渐散去。
(二)
父亲1960年1月入党。1959年3月起,进入县水产部门工作,先后任国营王大垸、周城垸养殖场(后简称渔场)副场长,1965年秋冬时节,调任东湖养殖场(后称东港湖渔场)场长。渔场是县直属单位,当年正处于创业阶段。每到一地,父亲都和干部职工一道,齐心协力,艰苦奋斗,生产喜获丰收,渔业蒸蒸日上。
然而,就在我国基本完成调整经济的任务,开始执行发展国民经济第三个五年计划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作为水产系统基层主要领导,也被划为“走资派”。这时我10岁,读小学三年级下学期。有一天放学回家,见母亲不像以往那样开心,气氛有些沉闷,就问母亲:家里出了什么事?母亲叹了口气,“唉!渔场那边的人来口信,说你伯伯挨整了。”伯伯,是那时我们兄妹对父亲的称呼。母亲说的挨整,就是造反派在县水产系统张贴打倒父亲的大字报和标语,让父亲边劳动,边接受批斗:做检讨,挂黑牌,戴高帽,甚至“架飞机”。父亲身心遭受非人折磨和严重摧残。
对于自己的危难处境,父亲宁愿一人承受,也不跟家里人说,避免家人为他操心受累。对我参加红卫兵到武汉串联事,也没有反对。只是让母亲嘱咐我,读书和实践结合,在“风雨”中学道理、明是非,是好事。但绝不能参与“武斗”,不能做整人害人的事。这年冬季,我读小学四年级上学期,作为年级最低、年龄最小的学生参加了串联。我们步行到沔阳,坐车到武汉,参加了大约一个月活动后,于腊月下旬乘轮船返回监利。回家那天,正是父亲在屋后河堤上接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是父亲生前与家人团聚的最后一个年。
父亲的党员纪律手册
1967年中秋节前夕,组织批准父亲回老家休假同时筹备大哥婚事。但假期尚未结束,渔场又来电报催父亲回单位。这时有好心人劝父亲,回场凶多吉少,就推说身体有病回不去,躲过这一劫。父亲想着大局,决定回场。对于家人担心,他说,“场里有事还得回去。不管出什么事,组织会有结论。你们要好好读书、生活,听母亲的话,千万不要受我的影响。”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同意我送他一程。那天天气很热,父亲穿着旧凉鞋,两里多路,他几次弯腰系凉鞋鞋带。到了府场路口,父亲搭上一辆从洪湖到监利的解放牌汽车。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默默地哭了。
几天后,渔场来电报先是说父亲病重,接着告诉已经病故。没有解释病因,没有让家人去渔场探望,直接将父亲装在一副旧船板改造的简易棺材里,派人用船走水路送到家。父亲被一层绸布裹着,连衣服也没穿。母亲和二姑妈找出家里备用的衣服,帮父亲穿上。亲人们悲伤而无助地为父亲守灵三天,之后将父亲安葬在老家东头的菜园里。那一年,父亲42岁。
(三)
父亲离开我们那年,母亲39岁。幼年丧父、青年丧子、中年丧夫这人生三大不幸母亲都经历了。外祖父早年参加贺龙红军牺牲在外,一直不知道遗体埋在哪里,解放后父亲帮母亲查询多年无果。母亲生我们兄妹5人,其中二哥不幸童年夭折。每每提起二哥,母亲都惋惜自责、伤心不已。父亲的不幸离世,犹如天塌地陷。母亲一度痛不欲生,卧床不起,医生当时断言母亲活不过40岁。
接着,大哥工作、入党受到影响。我和妹妹休学,帮母亲做家务,看弟弟,钓鱼抓虾,种瓜种菜。遇到雨雪天气,就在阁楼上翻阅父亲留下来的书籍,如《延安求学记》、《红岩》、《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环画《战火中的青春》,歌剧《洪湖赤卫队》。还有吴晗主编的《中国历史小丛书》,竖排本毛选四卷、《共产党宣言》等。那时,兄妹们仍然怀着一个信念:记住父亲的话,跟母亲好好活下去。
父亲的工作笔记
1968年下半年的一天,父亲曾经的同事、原公社党委书记柳德银叔叔来家看望安慰母亲,说“重生哥是好人。对他的死,组织会有一个交代。你要挺住,身体不能垮。孩子们小,要抚养他们长大成人,有困难跟我说。”束宗富老师也多次来家里,和母亲商量我和妹妹复学的事。他说,“家里再困难,也不能耽误孩子。”后经束老师争取,学校同意我直接上六年级,五年级不再补读。妹妹上三年级。
我上初中的第二年,父亲死因有了结果。在父亲最后一次从老家回渔场的那天,几名造反派成员经事先谋划,在某轮船码头将父亲打昏后逃逸。被当地群众发现后,用牛拉板车把父亲送到渔场。由于伤情严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父亲几天后含冤离世。其主谋解放前当过日伪汉奸,解放后隐瞒历史混入水产系统,曾因违纪受过开除留用处分。“文革”开始后,他恶意写大字报诬告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走资派”,多次在父亲住院及休假期间写信或发电报,催父亲回单位接受批斗和劳动改造。经公安机关调查核实,犯罪分子受到法律惩处。有关文件重新称父亲为共产党员和革命同志。
(四)
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重要决议,彻底否定了“文革”。县委先后为母亲及子女落实政策,恢复解决了商品粮户口。弟弟退伍后也优先安排到东港湖渔场工作,并被推荐考试到荆州水产学校学习。那些年,我利用回老家探亲或清明节为父亲扫墓的假期,去过县水产局和渔场。看望几位曾与父亲共事的老同志以及他们的后人。一致评价父亲工作认真,公私分明,是个好同志。“他这么年轻就被整死,真是太沉痛、太可惜了!”
去年纪念建党百年华诞,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又通过决议,再次指出“文革”十年内乱,使党、国家、人民遭到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教训极其惨痛。时隔40年的两个重要决议,无疑是对父亲以及所有在“文革”中蒙难英灵的最好告慰。
还要告慰父亲的是,我们母亲克服悲伤战胜疾病,又坚强挺过了46年。母亲以柔弱之躯,尽父母之责,呕心沥血,言传身教,带领儿女们立业成家,鼓励孙子孙女们参军入党,看着重孙们一天天长大。2013年母亲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5岁。
2000年2月,作者和大哥一家陪母亲在原北京军区机关大院过年,四世同堂,欢度新春
两年前,一位曾长期在县水产系统工作的渔场发小及中学同学,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内容是当年的部分武汉知青,2018年重返故地,到周城垸、老江河、东港湖渔场参观访问的活动情况。在他们敬仰祭拜的渔场老同志名单中,就有父亲的名字。同学说,武汉知青对丁伯评价很高。“文革”中丁伯坚持抓生产,主动关心知青的劳动生活,帮助解决实际困难。个别坏人和造反派看不惯,经常背着丁伯偷鱼吃,借批斗会对丁伯实施殴打迫害,致使丁伯英年早逝。只要想起这些往事,知青们都悲愤不已。个别参与批斗丁伯的知青深感幼稚无知,羞愧难当。
2018年10月,部分当年下放监利的武汉知青重返故地在东港湖渔场留影。作者在他们制作的美篇留言:“父辈们为国营渔场的开创发展奉献了青春热血,值得我们永远学习怀念。老一代武汉知青响应党的号召下放农村,在渔场与干部职工当地群众建立了深厚友谊,做出了重要贡献,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这种创业精神应该代代相传,发扬光大。”(本图片选自《美篇》)
(五)
又是一年芳草绿。由于新冠疫情,原定清明回湖北给父母扫墓的计划临时取消,而由老家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代表完成。近日,我找出大哥交我保存的父亲部分书信、笔记和证件,一件件、一页页翻看阅读。睹物思人,倍感亲切和珍贵。父亲生前最后一封关于大哥婚事的书信中,特别强调要“按毛泽东思想办事,按婚姻法办事”;并提出“不请客,不收礼,就便捷,除旧习”4条原则。今天仍有教育意义。父亲留下的遗物不多,而他那床栉风沐雨的棉被,伴随我读完初中、高中,直至入伍。那张黑白褪色的证件遗照,伴随我入伍至今46年。从父亲遗物中,我看到了一个普通党员对党的忠诚,对使命的担当,对自己的严格,对同志对家人的友情亲情。
2018年2月,二婶90高龄因意外骨折逝世。这是作者回老家与兄弟姐妹及后辈们送别二婶后,在河边小树林合影
回忆父亲,尤其是特殊年代的父亲,对于我们兄弟姐妹来说,的确是件痛苦的事。这也是迟迟没有写父亲的一个原因。然而今天看来,回忆和怀念,不能仅仅沉浸于往事。作为后辈,更多的则是启迪、继承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从我们懂事起,父亲灌输儿女的就是,要爱学习,爱劳动,爱国家。兄弟姐妹、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学,团结友爱。要树立正确的婚恋观,找对象要注重人品。还有如何对待表扬与批评、顺境与逆境,等等。这些无疑都是父亲留下的精神财富,让儿女们受益终身。
父亲的一生平凡而短暂,但他的精神永存。他把自己的一生无私奉献给了党和人民,奉献给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他依然活着,活在他的家人、亲友和同志心里!
(写于2022年4月,5月上旬修改)
作者与小外孙在北京玉渊潭公园近照
作者简介:丁登山,祖籍湖北监利,1956年出生,1976年入伍,现为军队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