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 根河的第一场雪(上)

题记:从近年来测量的数据中,漠河的极端寒冷天气是零下52度,根河的极端寒冷天气则达到了零下58度。2018年,国家气象局便将根河命名为中国冷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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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拉开窗帘,只见窗外的敖鲁古雅民俗村白茫茫一片,降雪了,这是今年根河的第一场雪,也是中国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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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的根河与黑龙江的漠河处在同一纬度上,都在大兴安岭中,都属于中国的北极。中国的极端寒冷天气,都在这两地产生。这两个县级市,是中国纬度最高的城市。漠河处在北纬50度20分与52度33分之间;根河处在50度20分与52度30分之间。从近年来测量的数据中,漠河的极端寒冷天气是零下52度,根河的极端寒冷天气则达到了零下58度。2018年,国家气象局便将根河命名为中国冷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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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同一纬度上,为何根河比漠河更冷呢?而且,漠河更靠北,从它的县城出发,向南三百公里才是根河市。照理说,应该漠河比根河更冷才对。为何恰恰相反呢?我想,不可忽略的是两个构成冷极的必然条件。

第一,漠河的海拔只有六百米,而根河的海拔是一千米。漠河往北依然是隔着黑龙江的俄罗斯境内的外兴安岭;根河的北面却是一望无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山可以作为抵御寒流的屏障,而平原则是寒流过境的大通道。

第二,中国的冬天来自北方,而让北方一夜入冬的,则是那永不爽约而人类穷其所有的智慧也不无法阻拦的寒潮。气候决定了地理的作用,也决定人类生存的方式,甚至国家的兴衰、王朝的更替,都与气候的变化有关。这是一个宏大而且有趣的话题,在这里我不展开论述。还是言归正传说说寒潮吧。我们从小听广播的天气预报,总会听到“一股西北利亚的寒潮正在侵入我国北部地区”这句话。如果说,寒潮的策源地是以格陵兰岛、北冰洋、北极苔原与泰加林带为核心的北极圈,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北极圈的寒流无法进入西欧,却涌向了位于它东南方向的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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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亚位于最广阔的亚洲大陆的腹地,高纬度的气旋以及陆海热力的差异在西伯利亚交汇,使之成为永久性冷高压的聚结地。来自格陵兰群岛的寒流在这里积蓄更大的能量之后,依然沿着它的轨迹向东南方向迁徙。而它的东南近邻便是中国、蒙古、哈萨克斯坦等亚洲国家。西伯利亚寒流进入中国,分东、中、西三路。东路是从西伯利亚东亚东部借道蒙古国东部进入中国东北地区,尔后取道华北地区南下;中路从西伯利亚中部过境蒙古国中部入境中国西部河套地区,尔后长驱直入华中地区;西路是从西伯利亚西部进入中国新疆,经河西走廊,像候鸟一样,飞向膏腴之地的东南诸省。

历史记载,西伯利亚的东路寒流最为强劲,进入中国的第一站,便是自黑龙江伸延到内蒙的大兴安岭地区。首当其冲的便是漠河与根河。因这寒流自东南来,位于正北的漠河,遭受的冲击力便没有根河那么猛烈。这就是根河为什么是中国极端低温天气记录的保持者。

 

 

我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取道哈尔滨来到根河的。往常这个时节,哈尔滨应该已经进入冬季。可是今年,城市的公园里依旧绿树成荫,路边,赭黄的林叶犹如金箔在阳光下闪射眩目的光芒。而中原,特别是江南与岭南,气温较往年要高出许多。在北纬30度以北,这时应该到了“寒衣处处催刀尺”的季节,现在却仍然是暑气未消、花团锦簇,让人产生“河山非復旧河山”的感觉。

但是,过了嫩江平原进入大兴安岭,气温明显降低了。零度之下,站在阳光下也感觉不到温暖。大兴安岭是东北平原抵御寒潮的天然屏障。世界上有三个可称为黑土地的平原,东北平原是其中之一。另两个是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平原、乌克兰平原。黑土地平原的纬度通常是北纬45度到北纬50度之间,都是世界级的粮仓。拜大兴安岭所赐,东北平原才可称为黑土地。所以,要保护好东北大平原,首先要善待大兴安岭。 

穿行在大兴安岭中,但见河山逶迤,路远林深。夏秋时节影响甚微的冻土路面,现在变成了陷井或者坎坷。同行的根河籍的弟子对我说,往年这时候,大兴安岭已盖上了雪被子,今年冬天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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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河我去过几次,春天夏天秋天都去过,唯独冬天没来过。看到路边河中的流水还在欢快地流淌,心中不免怏怏,数千里赶来看一个根河的冬天,难道希望又要落空了?

过牙克石,气温明显低了许多,冻土路面越来越多了,空气突然变脆了。弟子说,变脆的空气就是寒气。遥远的天空由湛蓝变成了铅灰。这是在蕴酿一场暴风雪吗?弟子说:是的。在根河,汽车按一下喇叭,就会惊掉大片大片的雪花。这里的冬天长达半年,最奢侈也是最无聊的就是雪。南方人把雪当作诗歌,而雪,却是我们的苦闷。 

在一种等待与期盼中,在根河市住了一个晚上。其实,那夜的根河,放在中原,已是非常寒冷的天气了。零下八度,所有的村庄都变得萧瑟了,大地横陈的江河、林木、田野与山脉,都被寒气包裹着、蛰伏着,盼望三阳开泰的那一天。根河却不一样,这里的原居民觉得零下八度只是那种完全可以忽略的轻寒。根河的朋友们为我们举办了丰盛的晚宴。赴宴的路上,但见街上的每一间餐厅与超市,都是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他们对冬天不是服从而是顺应。寒冷没有让他们怨天尤人,而是用自己的酒,把一个又一个的冬天全都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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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给我带来了好心情,一早起来,纷飞的大雪给了我一个期盼已久的黎明。一夜之间,气温降到了零下20度。

我穿上早已备好的加拿大鹅,迫不及待走出了酒店,宿醉未醒的大街寂静无人。我看到路边的白桦林,灰白的躯干像一只只熄灭的蜡烛,不远处起伏的山峦上,那些茂密的落叶松与樟子松,披着冰晶与雪雾,无言而安静,仿佛一尊尊入定的头陀。

我踽踽独行,仿佛走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我甚至轻声念起李白的《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朋友赶过来了,笑着说:“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太夸张了。燕山在中原边上,哪来那么大的雪?”我说:“你又没生在唐朝,怎么会知道当时燕山的气候呢?”地球的气候一直在演变,大冰河期、小冰河期,甚至寒潮期、暖湿期。变暖与变寒,可以预见但不可以改变。在屈原的诗歌中,荆楚大地上有成群结队的大象,有热带那样的大龟,现在还能看到吗?气候可以把一个地区变成热带,也可以变成寒带。这种变化,人类无法干涉,也不能参与,人类的改变只是小轮回,而气候的改变是宇宙的大轮回。 

近些年,气候变暖似乎成为了趋势,而局部地区却变得更加严寒了。在内蒙额济纳旗的沙漠上,唐代还非常浩瀚的居延海,宋代以后就日渐干涸了。现在,它重又变成了沙漠中的泽国。刘禹锡的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他感慨人世变幻而山川依旧。其实,若从气象或地质时间看,山川也并非依旧。 

雪不是在下,而是在涌。根河的第一场雪,显示出掀开揭地的气魄。现在我眼中看到的,既是北国冷极中的气象,也是天象、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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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来根河的动机,除了感受这里的极端天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创作《忽必烈》这部长篇历史小说来这里考察蒙古民族的形成。 

据《蒙古秘史》隐晦的记载,蒙古人最早的祖先是在种族战争中侥幸逃脱的两对夫妻。他们隐藏在大兴安岭的密林中,过着狩猎与游牧兼具的生活。他们在这片呵气成冰的山林中悄悄地繁衍,几个世纪之后,两对夫妻的后代终于变成一个部落。我想,这个部落不会太大,它甚至不会超过一千人。由于食品供给有限,加之极寒的天气导致人的生育能力的降低,游牧民族的人口远低于农耕民族人口的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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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佚名《番骑图》

 

 

基于史料的分析,也基于对环境的判断,我认为最早的蒙古人发育于大兴安岭北麓及额尔古纳河之间,即今天的根河与额尔古纳。这两个地名是解放后产生的。之前,它们曾合起来共享一个名字:拉布大林。再往前,叫室韦县;再往前,这里没有名字。 

拉布大林是蒙古语“勒格塔林”的变音,翻译成汉语即小孤山。

大兴安岭众多峰头,这小孤山是哪一座呢?现在已泯不可考。根河最早的历史记载是在北魏,此前这里天荒地老,不隶属于任何一个政权。唐史书中,第一次出现了蒙兀室韦这个名字。史界认为,这是蒙古人最早的称呼。中唐之后的文献上,又把室韦称作“鞑靼”,这个鞑靼,后来又被称为契丹。俄语中的中国一词,即源于契丹,也可翻译成鞑靼。 

一些史家认为,最早的蒙兀室韦是东胡的一支,因为室韦与鞑靼通假。但是,法国学者伯希和推测,室韦是“鲜卑”的同词异译。我对伯希和的推测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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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东胡,还是鲜卑,亦或鞑靼、契丹和蒙古,很难将他们进行民族的严格区分。古代民族战争的发动者,无不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抢占资源,二是掠夺众人口。一个强悍的王,会使他的民族迅速壮大。一个王的溃败,他的民族及部落便会迅速变得弱小或者消亡。在这样一种历史趋势中,每一个族群的来源便会复杂。谁也不能保证他的族群是单一人种。也不能保证他的族群文化能够永远不走样地传承。所以,民族的强弱转换,草原霸主的崛起与陨落,便是一部融合与交汇、相斥与相吸的中华大历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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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蒙古族的祖先是鲜卑人呢?这与《蒙古秘史》的记载有关。那两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应该是东胡为占领今呼伦贝尔地区对土著鲜卑人发动战争时的幸存者。

从根河到蒙兀室韦这一片区域,森林与草原交织。现在,那里依然是中国乃至世界最美的草原。相信中世纪之前,那里的生态环境应该更好。

草原被强势的游牧民族占领,这两对战争的孑遗只能躲藏在深山老林。从森林走向草原,这不仅仅是一种自信,更是一种强大。人力、物力、战力保证一个族群向资源更加在丰富的地方流动。这是弱小的民族向往而不能实施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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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伦贝尔地区,强大的东胡向西迁徙,从那里进入河西走廊乃至新疆、西亚的丰草区;鲜卑向南迁徙,抵达大同建立了北魏政权,尔后挟雷带电南下洛阳建立都城,这是少数民族在中原建立的第一个中央政权。历史记载,当蒙兀室韦成为一个部落后,他们没有能力西迁或南下,只能沿着北纬50度的轨迹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今蒙古国的斡难河畔。远离一切繁华,远离一切敌人,在那片土地上,真正的蒙古人的历史才正式拉开序幕,不同的是,他们没有从悠扬的牧歌走向更加悠扬的牧歌,而是从一片苦寒走向另一片更加凄厉的苦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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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熊召政 ,湖北省英山县人,1953年12月诞生于大别山区的一座温泉小镇,系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已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历史札记、诗集四十余部。其中政治抒情诗获1979-1980年全国首届中青年优秀新诗奖;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2002年问世后,被誉为中国新时期长篇小说的里程碑,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近年来,其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历时十二年精心创作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大金王朝》已创作完成并出版。其演讲录已结集出版《历史的乡愁》、《文人的情怀》及《汉语的世界》三册。系全国政协委员, 曾任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湖北省文联主席 、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长,现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史所所长,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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