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度今宵，剩把银缸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今天，有幸读到宋朝晏几道《鹧鸪天》，让我一下子想起多年前一场美丽的际遇。
人生际遇林林总总，有的擦肩而过不留痕迹，有的刻骨铭心永生难忘。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辍学，便加入民工潮从岳阳登上绿皮火车南下广州外出谋生。候车厅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连找个歇脚的地都难。人多环境差，几个戴红袖套鸭舌帽的老头老太太来回穿梭，不亦乐乎，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在维护秩序，他们在干嘛？猜都猜不到！他们个个生了一双鹰眼，密切地注视着黑鸦鸦的人群，逮到谁随地吐痰，跳似的窜到那人面前，扯下一张罚单，贰拾元。那人开口申辨，他们马上说，态度恶劣加罚贰拾元，嗤的一声又扯一单送过来。那人犹豫着要不要给，手慢慢伸向衣袋，但见他们动作比那人迅捷，嗖的一下，钱包就飞到他们手上，交得交不交也得交，否叫，他们会喊来同伴，四五个人簇拥着那人走向大广场，责罚那人扫街一天，不管饭和水不顾人死活。候车厅也有穿制服戴大沿帽扎腰带拿橡皮棍的，个个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好像看热闹似的，一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模样。
挤在人群中，看看壁上大挂钟，离检票还有一小段时间，我尿胀，急得憋不住，左看看右瞅瞅，想找个地搁一搁只有两根细系带的帆布包，实在难，我只得求助于身边一位戴着眼镜肤白皮净书生模样的陌生中年人帮我盯着布包。中年人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低头便去看印有性感美艳女孩的杂志，我以为他答应了，把简易布包扔在他脚跟前，不顾一切朝公厕方向浪挤过去。我舒舒服服回到老地方，一看，傻了眼，中年人还沉醉在美艳杂志里，脚边的帆布包不翼而飞。我心急火撩询问周边人，个个摇头瞪眼。我诘问中年人，这时他才抬起头来，半天慢悠悠一句，刚才你说什么我根本没听见。我晕，真想一拳过去，理智让我即刻冷静下来。我佯装大方向中年人表示感谢，他看都不看我。萍水相逢伸出援手乃是善举，冷漠处之亦无可厚非，休怪他人与你何干，责任与义务万不可凌驾于道德与法津之上。暗忖一番，我怒气渐平。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帆布包里藏有我换洗的衣服和两双千层鞋，还有藏在衣服里的几十元钱。现在倒好，落得个两袖清风，身上除了身份证车票一两张登记照，几乎一无所有。岳阳至广州，那时的绿皮火车，蜗牛爬山似的，咣当咣当要走十五六个小时。
当时是中午十一二点检票进的站，没有行李羁绊的我便捷地找准车厢落好座，一位年轻女孩手推行李箱肩个坤包走过来。哦，找到了，就是这，有人吗？她浅浅朝我一笑，顺手捋了捋发际。没等到我回答，她竟落了座，脱了鞋，一只脚踩在座位上，弯腰提箱欲塞入行李架。我一扭头，嗬，逼窄的空间让她操作起来显然有难度，得先挪开其他的箱子腾出个空缺才行。我来吧，我二话不说站起身瞬时挤兑出一个箱位，将她的箱子塞进去。谢谢帅哥！我连忙摆手，小事一桩不值一说。
美丽的际遇
车厢人满为患，过道已是寸步难行，座位底下也有人躺着，空气里时不时飘来烟火汗臭脚臭的味道，混混沌沌形容厢内环境实不为过。我们座位对面的人憋的慌，掏出香烟吞云吐雾起来，全然不顾邻居的感受。当我思忖着是否抬升窗户时，女孩用胳膊肘轻微碰了碰了我，浅浅一笑朝我呶了呶嘴，示意我开窗。我回头一看，妈呀，她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光洁的额，细的眉，黑的眼，挺的鼻，圆的脸，玉的牙，蛋的下巴，樱桃小嘴边还镶嵌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美中不足的是肤色稍黑些。窗玻璃一开，清风徐来，她笑了，像朵红透了的花儿。她对我说有些头晕，能否换个位。我点点头随即调了。绿皮火车缓缓开动，清风拂过她美丽的脸庞，飘逸的秀发一阵阵一丝丝掠过我的颈肩，像暖暖的春风手掌般轻柔的抚摸，我舒服极了，心中的乌云一片片悠悠散开。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沦陷的人是我，她却未必。相仿的年龄加上青春的荷尔蒙催促，我们似别后老友般攀谈起来，碍于落魄男子的尊严，她漫聊的多，我顷听为辅，一唱一和，有说有笑，宛如热恋中的友人。对座的人真以为我们是恋人，视线纷纷偏向他方，生怕搅了局。与她落落大方侃侃而谈比，我显得有些困窘和狭隘，脑壳被她淡淡的体香冲昏，心猿臆马梦回唐朝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列车咣当咣当带领乘客进入了傍晚。头戴白帽身着白褂的服务员推着扁扁的餐车来回穿梭在过道，敲破锣似的叫卖，三菜一饭一汤，五元趁热赶早。饭点一到，乘务员也钻进过道，走在餐车前面，大声提醒乘客注意旅途安全，看好自己贵重物品，仿佛为餐车开道护航。登车出发前，我在家糊弄了早餐，现在早已肌肠轱辘前胸贴后背了。帆布包丢了，我上哪对付去？对座的人买了盒饭大快朵颐，相邻的她就着矿泉水吃起了自带的牛脚板面包。我咽着口水翕动着喉结，呼吸着窗外送来的湿湿空气。
邻座的她何等冰雪聪明，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示意跟她走，到盥洗室空间，她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两个牛脚板面包，递给我说，没人看见，大胆享用吧，说罢先行返回座位。饥饿难奈的我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兴奋不已，食品三下五除二被我消灭殆尽，咂了咂嘴，还是觉得不饱。正当我悻悻准备返座时，她笑盈盈端来一份盒饭说，那是不够的。天啦！真是雪中送碳太善解人意了。我该拿什么谢她？初出茅庐的矜持让我开不了口。
吃饱喝足后我气神大振，说话不卷舌了，牛皮吹得鼓响。我告诉她，我学过工商管理，要去中山市某大酒店应聘大堂经理，我一亲戚是大股东(其实是一初中同学)，那是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我的密码箱被人盗走，今天所有花费，我会及时还上，我头脑一热，拿出一张在学校拍的登记照塞在她手心(其实，那时我还是蛮帅的哟)，嘱她珍藏好，若有需求可以按图索骥找到我，并告诉她我是湖北监利人。她一脸真诚地看着我，时不时点点头微笑。待我海口夸完，她浅浅一笑说，这算么屁事，还还？！不用啦！晚上，借你的肩膀我靠一靠当个枕头，行不？
有人求我，何况是美女，我心花怒放。不就是肩膀么？咱爷们硬实着呢！来吧！她屈起小腿蹬在车窗边，香头酥肩细颈就落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右肩就是她柔软的枕头，右臂固定着一个姿势当作支点，尽量让她舒适些，绿皮火车咣当咣当的摩擦声成了她的催眠曲。她极快地进入了梦乡，车厢内嘈嘈杂杂的浊音越来越小，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我却睡意全无，首次和陌生女孩零距离，接触如电击，她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细细入耳，她起伏有律的诱人胸脯隐隐约约，撩拨得我心旌荡漾想入非非。柳下惠式的坐怀不乱，让我觉察不到列车的运行，更听不到窗外呼啸的山风，一切静如处子。长时间的挤压，让我的血液循环不流畅，而我丝毫没有麻木感，有的只是贪婪的眼光和蠢蠢欲动的妄想。
天一直黑下去，该多好！我宁可看不到黎明，看不到东升的朝阳！我懊悔自己不善丹青，要不，我一定拿起手中的画笔，画上她的美丽，画出一副睡美图。
该来的终究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天色变亮，大地热闹起来，我们要分手了。她要去番禺姐姐家，帮忙照顾外甥。下车，说声珍重，各奔西东。我踽踽独行，如一只没头的苍蝇，投奔中山同学似乎遥遥无期。想举块纸牌装作残疾人沿街乞讨，我落不下脸面。我徬徨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帅哥。那声音似曾相识！我缓缓转过身循声望去，竟是她，筱梅，我的邻座，婷婷玉立站在风中向我招手。她塞给我一个黄皮信封说，里面有她的照片，她家住在岳阳君山，有空去玩。她说罢，又是浅浅一笑，朝我挥挥手，消失在茫茫人海，如一片云彩，轻轻地走了。我打开信封，照片上的她清新可人秀丽端庄。照片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肯借我一晚肩膀的男孩祝你好运”，纸下还竟压着十张十元的钞票。
握着信封，我百感交集，人生海海，萍水相逢，一位素不相识年轻貌美的女孩如此懂我惜我，我该以何相报？赠人玫瑰，手留余香。这香味如余音绕梁，一直盘桓在我脑海。监利岳阳，仅一江之隔，乘渡轮也好，跨随岳大桥也罢，来去如此便捷，寻寻觅觅经年，竟无一踪迹。一别数载，或许她早为人妻为人母，有了自己的一番新天地，我又何必去惊扰她宁静的生活呢！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赠我的照片因保管不善早已泛黄，只能依稀瞧见她当初的模祥。她在他乡还好吗？滴水恩，涌泉报，我却报之无门。然而，她传递给我的这份爱心我会一直延续下去，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尽自己微薄能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她留给我的是最真实的影像，既温馨又温暖，触及我灵魂深处，每念至此，我心中会升腾起一股暖流，会自嘲地问自己:我的肩膀她可忆否？
2023.04.02.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常振华，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荆州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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