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一章2

第一章 光棍犯法 自绑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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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自绑自杀的光棍,便是祖父。依此类推,那个泪涕涟涟的可怜巴巴的少妇自然是祖母。青皮光头顶中央蓄了一撮纠纠辫的孝子,当然就是尊敬的父亲大人。为祖父骄傲!他是一条光棍,而且乐于自绑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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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水沿岸,光棍泛指尚未婚娶的强壮的单身汉子,特指有力气又有胆量的硬汉子。后来又专指血气方刚的硬汉子,不论婚娶与否,光棍便是好汉一条。

自绑自杀,也是源于汉水上游的一种好汉风尚,后来又演变成一种惩治过错的规矩和族法,也就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壮举。

不过祖父并没有犯法。

祖父大号赵斌记,小名记娃子。讨得老婆赵王氏,接得种子赵昌文。家住清一色赵姓人家、没有半个杂姓杂种的赵家湾。老天爷有眼,众乡邻作证,祖父清清白白,并没有犯下哪条王法。但是他触犯了族规。

起因是一条野狗。那条公狗蹿到祖父的老宅门前勾引出父亲喂的一条小母狗。时机正值天蒙蒙黑,两条狗影躲在门外山墙脚下搭成一条狗影。

偏二叔公府上的那个王八羔子少爷眼尖,他必定是撵着野狗的屁股跟过来的。他瞧见了狗搭桥还不算,又凑到跟前去蹲下来,鼓着眼珠看,皱着鼻子闻,并大声嚷嚷到山墙上头窗子里头的祖母的耳朵洞里。

“乖乖儿吔——你今晚才把屁眼撅起来了?把它的骚家伙夹进去了,才晓得快活吧?往日里我把家里的小公狗牵来几多回,你都假正经不撅屁股,可怜你把我那痴心公狗的狗鞭急得红尖尖都翘出来了!

这王八羔子一则嚷嚷得自己都邪了,一则又料着祖父必还在河里摸鱼没回家,竟拍着窗棂直呼祖母的小名说:“香伢,香伢,你也出来瞄瞄,瞄你家的骚母狗搭桥。”

哪知祖父这一晚手气不好没摸着鱼,悻悻地早一步回湾子来了。

活当有祸。不迟不早,他刚摸到家门口,王八羔子的话音就撞着他的耳鼓膜了。

祖父是一条血性汉子。他二话不说,操起扁担逼过来就夯下去,却只夯死了自家的小母狗。那头野狗掉头死逃,祖父拖着扁担死追,追过了半边湾子。野狗纵有四条腿,到底刚刚泄了精气,被祖父堵在一家门前高高的石门坎上。祖父又一扁担闷闷地夯下去,野狗就七窍流血趴在朱漆大门下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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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


 

森严的大门“哐当”敞开。两只狗眼不偏不斜正好盯着二叔公府宅的堂屋。

王八羔子少爷一日咬定,这条瓜子脸上绽开了很好看的红花白彩的野犬是他精心喂养格外宠爱的四蹄如梅花瓣的家狗。

二叔公便一口咬定祖父打狗欺主。

祠堂的大门便洞开了。第二日清早,要审一桩狗案。族里的三朝元老都盛装而来,神情肃穆。厨子涮洗着大铁锅。鼎锅里的开水已烧得翻滚。祠堂议事,照例要打牙祭。

祖母慌慌张张挽了一篮鸡蛋赶到祠堂门口,正撞着二叔公府上杀翻了一头猪,着人“嗨唷、嗨唷”地抬过来。

祖父见状大怒,过去一脚踢飞了祖母的蛋篮子。鸡蛋便爆得稀溜溜黄灿灿白哗哗。有几个青壳儿很坚固的臭蛋没有爆破,骨骨碌碌滚到很远的树根下。一只猫很兴奋地交替用两前爪逗着那臭蛋玩滚球。

族长正襟危坐,清嗓试音。德高望重的长辈们组成了陪审团,霸占着八仙桌的四面八方。供案上香烟袅袅。红烛流着血泪欢笑。祖宗的灵牌至高无上地供在中央。

轮到祖父答辩时,他说得并不笨。一一诉说二叔公那位论年龄更像他的孙子的宝贝儿子,如何三番五次调戏祖母,如何在某晚乘祖父不在家翻墙入室,搂住了祖母的腰,扯断了她的裤腰带。祖母急得朝少爷的手背上啃了一口,才没被扯脱裤子。祖父如何第二日早上归家听了祖母的哭诉,如何一碗砸在她的额头上……

说完祖父便扔出那一截扯断的裤腰带。祖母便跪着扒开头发亮出额角的疤痕。少爷却说他左手背上那条毛虫似的伤疤是狗咬的。

不偏不倚的遗老们等族长捋着数清了山羊胡子的每一根白须毛,便开始公断。祖父所诉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莫不是祖母行为不轨?少爷年轻顽皮孺子当教。狗因主命大宜极哀厚葬。祖父须置一狗棺,祖母应摇幡哭丧,父亲宜披麻戴孝。

族长的瘪嘴还没闭,祖父早掀翻了八仙桌。那四脚朝天的桌子离二叔公的脚尖还差尺把远,二叔公不知怎么也四蹄朝天了。

当夜二叔公就死了。二叔公享年八十有四。去岁起癖爱哮喘,郎中和神汉都说他熬不过年关。偏偏他在这天夜里提前去了。或许他是耍赖自缢的。或许是王八羔子趁机勒死的。王八羔子看中了二叔公去年娶的很俏的三娘,湾里人多半都知道。反正二叔公的颈子上有一道奇怪的绳印。

祖父就犯下了逼死族老的忤逆大罪。

祠堂门再次洞开。二叔公府上又给一头肥猪放了血抬来。议决要么把祖父绑了送官衙;要么用麻袋统了,坠上石头沉到河底,这是家族的正法大典。

祖父便跪下请求援引古例自绑自杀。赵氏家族曾行效过自绑自杀的规矩。不过祖父和他这一辈份的人都没亲眼见过,只是听上一辈的老人有鼻子有眼地说过。

祠堂里便一番骚乱,一阵苍蝇嗡嗡。乡邻们一向默着忌恨二叔公和王八羔子父子田多钱多,横行乡里,心里又油然冒出一睹光棍自绑自杀场面的渴望。那些有头面的叔伯们便仗着怕活二叔公不怕死二叔公的义勇开口替祖父求情。族里长老们沉吟良久,直至大铁锅里炖肉的香气呛鼻时,毕竟也惜起祖父好歹是远近闻名的一条光棍,又念一向与外姓邻村争田争水时,斗殴争雄都赖了祖父的骁勇直前,于是慈悲大发,允诺成全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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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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