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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人们的头顶上晃悠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人们才抬头愣住了——那人是不是从鼻祖的坟里头冒出来的?
“这是咋啦?老少爷们,甭忙——”
随着这几句瓮声瓮气的河南腔,那人双手抱拳一揖,腾身从坟包上蹦进了人圈子。
这个不速之客满脸细麻子,一件白府绸对襟小褂掖在宽大的青色灯笼裤里。裤腰上箍着一拃宽的硬帆布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杆烟斗,烟杆上缀着一个油腻腻的绣花烟袋,烟袋吊在裤裆上晃荡。一个河南侉侉。
众人都缓过神来并已勃然作色。外姓人且还是一个傻乎乎的外乡河南佬居然敢来骚扰赵姓家族的正法大典!
人圈子里的男人们都愤怒地向前跨了几步,包围成第二道人圈子。那三个停止掀土填坟的汉子则一左一右一后,把闯入者团团围定在第三道圈子里。
河南侉侉并不在意,他指指坑里的祖父说:“俺就只几句话说说。这记娃子,欠了俺五十块现洋,俺要问他讨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
山羊胡子哼哼鼻子发话了:“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你拿出凭证来,赵斌记有田有屋可抵押。光棍犯法,自绑自杀,是我们赵氏家族的老规矩,也是成全他。外姓外乡人不能来多话。你消开!明早你来祠堂清账。”
“好,话说到这个份上,俺也不再绕弯子。从河南到湖北,俺杨大麻子也算一条有名的光棍。说外乡外姓人也好,本地本姓人也好,俺和列位都是喝一条河水的朋友。记娃子欠俺白花花五十块现洋,今儿个高低要趁他红口白牙说个丁是丁卯是卯。俺可不愿缺德欺侮孤儿寡母,去打那几亩田几片瓦的主意……俺这里先给朋友们的老祖宗三叩九拜。”说着他趋前几步,有模有样地朝那座大山坟行礼罢了,清清嗓子,又唾沫子直飞,“说到光棍犯法自绑自杀,可别说是贵姓贵族独有的规矩,沿着这条河岸往上水走,都有这一说。俺北方也兴这一道……”河南侉侉咽了一口涎又跺跺脚,“明说吧!俺刚才从星沟镇上赶来的,是啥回事俺都从镇上打听啦。说记娃子犯了法,那个公子哥儿可是犯人在先嘛。列位老少爷们,都把手摸着心口评评理。这个抱不平——俺今儿个打定啦!”
人圈子里顿时议论纷纷。族长的每一根山羊胡子都抖起来。他想说一句什么话却急得说不出来,便从鼻孔里狠狠哼出一声来,并把两只枯槁的手举起来朝空中抓舞着。三圈人群便义愤填膺地呐喊着扑向围在垓心的河南侉侉。
河南侉侉“嘿嘿”一笑,掏出烟竿儿一摆,第三圈人群外便围上了第四圈人。都执着橹,扛着桨,拽着长戟一般的篙子,早做好了厮杀的准备。这伙人的打扮都同河南侉侉大同小异。原来是行水路来的唐河帮子。
赵氏家族的男儿们岂甘蒙此奇耻大辱?他们浑身上下的血都奔涌到脸上,要从俩凹眼窝里喷射出来。里圈的三个汉子立即扭住了稳着不动的河南侉侉。其余的男人都掉转身去,刮掉衣衫要同唐河帮子拼杀。
但这时河滩上又蜂拥上来第五圈人。都执着与第四圈人相同式样的武器。这是些黄帮、孝帮和本县的中帮。
第五圈人迅速挤进第四圈,这些水路队伍都是河南侉侉的烟竿子指挥来的。无论从兵员还是武器相比,被突然袭击的赵氏家族的队伍是居于劣势了。山羊胡子立刻将举着的手垂下来。两军便僵持住了。
河南侉侉不失时机地用左右肩掀开劫持住他的汉子,又是双手抱拳一揖,龇出满嘴的大黄牙——
“嘿嘿嘿,天下一家,都别伤了朋友和气,俺刚才忘记交待一句;星沟镇公所的镇长大哥托俺捎话给赵家湾的长辈大爷,赵斌记欠俺现洋的事他愿意来帮俺了结。星沟会馆也备了一份薄礼,明早都来拜会族里长辈爷们。”
于是祖父便被拔萝卜一般拔出来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