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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跟外祖父过活六年就盼了六年的儿。
头二年生了大妮子。后二年生了二妮子。再二年生了三妮子。
外祖母没生出儿子气得眼泪汪汪。每每喝斥妮子们时就说:“俺宁可要个儿做土匪,也不要您们仨死妮子!”
第七个年头,她盼到了个儿。取名金哥儿。
外祖母把金哥儿含在口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顾不得找外祖父扯皮了。
金哥儿三岁那年,船走下水到汉口。天麻麻亮时靠到汉阳。那船还没靠拢,外祖母已抱着金哥儿立在船头,不等帮工先跳上滩去系缆,她就一把搡开帮工抢先蹦上岸,抱着金哥儿去归元寺数罗汉了。
到吃晌午饭时她才欢天喜地抱着金哥儿回船。手里捏着兜里塞着买给金哥儿的吃的玩的。她不顾外祖父没吃上晌午饭阴沉着脸,笑眯眯地把金哥儿塞给他,钻到后艄去一边烧火涮锅,一边隔着水与邻船上搭讪:
“傻妞她妈——俺抱金哥儿去数罗汉啦!您说数着个啥?数着个胖菩萨抱一本书!”
“俺说鸭屁股——引您娃儿去数罗汉呗!俺金哥儿数着个胖菩萨抱本书哩!”
谁知船一回唐河金哥儿便蔫蔫地病了。花光了几个钱去求医问药烧香许愿,还是没保住金哥儿的小命。
外祖母抱着硬梆梆的金哥儿哭了三天三夜,怕是哭疯了。
外祖父一看不中,吆喝了橹精怪等几个朋友,拼死从她怀里夺过金哥儿,钉进一个木匣子,撑划子撑到斜对岸的荒坡上深深地埋,也没垒个坟包。他断然不准外祖母去上坟。
死了金哥儿,外祖母夜里再也不让外祖父沾她身子的边。她认准命里无儿,便没了闲心思干那号事,也不好舍外祖父,便常常深更半夜里俩人忽然在舱里吵闹打将起来。
这日一早,外祖母瞅着外祖父上坡到会馆去了,便不声不吭解了艄后系的划子,独自一个过对岸去寻金哥儿的坟。
她寻不着。便回头撵到会馆,戳着外祖父的鼻尖骂,把唾沫子啐到他脸上。外祖父把茶壶砸到外祖母的头上.她头上的乌血冒出一尺多高。
碰巧驻马店来了个报丧的后生叫水水,是外祖母一个沾着一点边的亲戚,甜甜地管外祖母叫婶娘。水水说婶娘的爹过世了。
外祖母立马打了包袱,要同水水回驻马店乡下老家,并声称再不转来。她死活要带了仨妮子一起走,一个也不给外祖父留在身边。
外祖父没法,跑到船行里借了满满一钱褡子现洋回来塞给外祖母。外祖母抓起钱褡子扑咚扔到河里。外祖父跟着钱褡子一起扎猛子扎进河里,捞出水淋淋的钱褡子。他把现洋哐哐当当抖到甲板上,一把把抓起将三个妮子的衣兜塞满。余下的都赏给了水水。
外祖父一手抱住三妮子,一手拉住二妮子。水水拉着大妮子。外祖母挽着个蓝花布包袱腾腾地跑在前头。
外祖父送了很远。撂下三妮子时他才发现自己会流泪。两颗眼虫似的泪珠子从俩眼沟里爬出来,爬到鼻沟旁的麻子窝窝里。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