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河帮这一遭走上水所遇顺风甚少,全靠拉纤行船,慢腾腾象拉着一头头犟牛的鼻子。
一群寄生于汉水的木兽缓缓爬行而上,不觉早已爬过了汉川。爬过沔阳爬过天门爬过潜江。爬到沙洋装得满船满舱的货又开头,爬到钟祥爬到宜城。爬到襄樊把货卸得精光入了唐河口。忽然顺风大作,赋予呆笨的木兽以灵性,纷纷如鸟展翅。
一只府河“兔子”,冒冒失失地尾随一群“河兽部落”到了异乡陌地生水——河南省有名的唐河。
船帮一入唐河口,外祖父格外活跃起来。跑这一趟远水别离唐河约摸有半年了。走下水在沙洋耽误了几个月。在外祖父看来,跑遍汉水上下所有的码头,还是唐河称心。
外祖父深深感到他回到了能一呼百应的老窝。
“回——啦?”
“回啦——!”
“啥时来跟俺喝盅酒?”
“中!赶明儿就来!”离唐河镇码头还远着哩,外祖父已立在船头,叭哒着烟竿儿,此起彼伏地与来往相会的船只和沿岸码头上的人打招呼。
祖父也立在船头卷起一支烟吸着。他吸得拘束不安。一连狂饮烂醉十几日之后,他有些醒酒了。船尾拖拽着的如丝如梦的汉水,毕竟甩不脱淡淡的乡思。而船头涌来的浪头层层叠叠,望眼欲穿也看不到尽头……含湿了半截的烟使他陡然生气,伸手从嘴边夺掉扔进河里。到唐河该缝补一下这张兜不住风的破帆了。他抬头望望桅尖思忖。
2
湖北佬尤其是湖北的汉口佬最喜欢奚落河南人不洗澡,却不知河南的水稀贵如小磨香麻油。河南人当然格外吝啬水。如果湖北的水也如小麻油一般清香光滑,爱洗澡的汉口佬守着长江、汉水两条河日夜洗,不洗成油光水滑香艳绝伦的世界第一流美人才怪!
不过,即使长江和汉水真那么如脂如泉,唐河水洗出的唐河人也敢与汉口佬比个谁俊谁丑。
唐河便是如此这般一条富有魅力的美女河。唐河流过的地方叫唐河县。唐河玉体雪肌上最惹男人爱抚的地方叫唐河镇。唐河镇是豫西南物资由水路集散的重镇。
唐河镇的繁华一半繁华在唐河上。河面樯帆如林。戳破天的桅杆上张着的风帆如巨幅大旗。旗帜之下都是些汉水中上游的唐帮襄帮宜帮天帮;汉水下游的黄帮孝帮中帮及府河各帮;还有天涯海角远航来的船队,如外河吴越的下江帮、湖南的湘江帮株河帮、闯三峡下来的川帮,都沿着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水路列队游行而来,到唐河镇揽胜。
河面上便漂泊着各种款式怪模怪样的船。仿佛召开万艘博览会。
最多的是扁子船。襄河扁子的后艄圆圆的翘出水面,象撅着黑魅魅的水牛屁股。唐河扁子的后艄则象一把恁大的木梳子的梳背。外河来的驳子宽宽平平,船尾如斗船头似铲。辰船的船头如削得尖利的长矛子。堪称奇形怪状的是湖南扁子,湘江扁子也好株河扁子也好,恐怕都是捏糖人的艺人捏成的,其前头后艄被拉得细长细长,再向上拉弯,弯成个半圆圈,捏成两个木钩子钩尖相对着。只能装几吨货的小蚱蜢船,后艄的两叉如贴着小腿用力屈着的大腿胫,伸出船头躺着的篙子象细长的触须。湖南刀把子羞羞答答,从船头到船尾用油摺子蒙得严严实实,由左舷至右舷绷起半圆顶的拱篷;而各类打鱼捞虾的渔划子,搬罾的也罢撒网的也罢滚钩的也罢撮网的也罢,几尺丈把长的船身极窄极浅,船前船后斜插满了竹篙子鱼叉子,扯着网丝挂着钩串,其船本身倒酷肖一只大虾子。
一天煞黑时分,在这些泛滥于唐河的生灵精怪中,又悄没声响地挤进了一条很不起眼的府河兔子耳朵。它的两只尖尖竖着的长耳朵惊惶地战兢着,在众多伟岸风采的船帮中自惭形秽,度过了晃晃荡荡惊疑不安的一夜。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