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祖父手上的钱很快花光了。花的是在沙洋装货跑襄樊的跑船钱。离开星沟镇时,手头的一些零碎钱掏尽买了两箩筐米。扔在赵家湾老宅的一头半糙仔猪和一群鸡鸭,都把给湾里几个穷朋友了,他们一时兑不出钱给他,他也断然不要。
眼看米箩筐也见底了,祖父着急起来,想找外祖父讨讨主意。
可是外祖父打那天一早上坡去会馆再没回过船。祖父蹲在船头寻思:他杨大哥刚破费了修船钱,这时候再找他说揭不开锅了分明又是伸手讨。非亲非故的一个朋友,人家已是很慷慨。我记娃子闯到异乡来也还是一条硬光棍!哪能靠别人的周济过活?
祖父对船头哗啦啦的流水说:“不慌去找杨大哥,先到船行去打听打听看有没得短水好跑。”祖父的船打油期间,唐河帮的船都陆续开头了,唯独留下外祖父这条空无一人的扁子泊在祖父的小船一起。祖父估计别人都跑短水去了。
祖父打听到船行在镇里大街上,但在河边却搭了一间小屋方便过往船只问事谈生意。祖父便急急奔小屋闯进门去。一个正把算盘拨得劈叭响的老爹抬头告诉祖父,大伙都管他叫帐房先生。帐房先生客气地说,唐河船行一向只承揽跑长水的大宗货,且一般只与帮头打交道不与船老大谈生意。帐房先生倒有一副热心肠,他说他一看便知祖父是刚摸上水路的本份船伕,说您到码头上找装货卸货的货主打听打昕,看有没有短水货。
祖父便谢辞了,又转到码头上去打昕。谁知找了几个货主没遇上一个帐房先生那样的好人,都欺他是外乡人。祖父若不是脑壳灵光就会被他们耍了开心。
第二天一大早,祖父便赌气去码头上扛码头卖力气,谁知他那一口浓重的湖北汉川口音,让几个扛码头的河南楞头青一听就乐。
楞头青们先朝他伸出大拇指:“嘿——喷喷。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马上又伸出小指头撇撇嘴:“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
祖父火了。一抖肩抖落背上压着的棉花包,拦住几个楞头青要打架。忽然被人从背后扯住膀子,扭头一看,正是那帐房先生。
“大兄弟,杨帮头使唤人扛了一袋白面半袋小米到您船上去啦。他叫俺捎话说,大兄弟有啥话就寻到会馆里找他说去。”
帐房先生眨巴着眼朝他笑笑后蹒跚着走了。祖父想,必是这位帐房先生去对外祖父说了他的窘态,便有些感激又有些恼怒。
船上,祖母接过一个长臂过膝的陌生汉子送来的小米白面。她喜不自胜。但又愁吃不惯且不会做北方饭。记得补篷时,鸭屁股的婆娘曾给她念叨过一回北方饭的做法,当下便试着蒸得一笼没发好的放多了碱的死面馍,还熬得一锅放少了水煮过了火的稠浓粑子小米稀饭。
祖父打码头上一回来,便抓了一个硬砖头似的馍掰了半头咽进喉咙,喝了小半碗稀不稀千不干的小米饭,那样儿吃得好没滋味。扭头又见父亲蹲在船舷皱眉,把馍掰碎了扔进河里喂鱼。祖父肚里便鼓鼓胀胀的有气。他过去扇了父亲一耳刮子骂遭:“白面在北方是细粮你晓不晓得?怪只怪你姆妈活转去了不会烧火只会糟蹋东西!”祖母和父亲都不敢吱声。祖父闷闷不乐地寻思:男子汉大丈夫光棍一条哪能白吃人家的饭?得去找外祖父说个清楚明白,粮食算借他的!
当下他就要上坡去会馆。又转念一想,外祖父只管托人捎话捎东西,意思并不想见他。帐房先生说有啥话去找他说,怕是说没啥要紧的话就别去找他。便又打消了主意,钻进前舱躺着碾转反侧,胡思乱想着恨那二叔公父子害得他飘流异乡。不觉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天亮后,他又跑去扛码头。扛到天黑回船来,船上早有一人在等候他。
“赵老板回啦?幸会朋友幸会朋友。俺叫橹精怪,在会馆里混饭吃。昨日来您船上时无缘相见。今日杨帮头托俺捎话来.请赵老板立马去会馆合计要紧事。俺打头里走先去备饭啦——”自称橹精怪的来人嘴里放完连珠炮,也不等祖父开口说一个字便揖揖拳笑呵呵走了。
祖父便上坡往镇上去。
转眼来唐河镇一个多月了,他还没去镇上逛一回。祖母几次拉着父亲的手转弯抹角地对他说父亲吵着要娃娃书,他也没允准他娘儿俩去逛镇。其实不用上街,船上缺什么河里有什么。每日从早到晚,河上做小生意的划子叫卖油盐酱醋纸烟洋火冰糖点心的应有尽有,就是薪柴煤炭衣帽鞋子锅碗器皿,都有划子送到船边来。甚至你想听戏听书也只须招招手,那划子便忙不迭地应答着把说书的唱戏的送上你的船头。只要你舍得花钱。
祖父刚走进镇上的街面心下不免一惊:唐河镇竟如此热闹!街面宽得足以过牛车,长长的似无尽头,还连着几个叉口窄巷。夜色虽浓却灯火一片行人成堆。蜡烛罩灯马灯松油火把辉煌灿烂。做夜生意的摆满了街面。多是叫卖小吃的。这里也卖湖北芝麻烧饼,不过家乡的烧饼巴掌大这里的烧饼箩筛大。卖擀面条的盛面的粗瓷碗象个瓦盆。整个卤熟的猪头红通通挂满了摊头,食客抱定一个,蘸着瓦盆里捣得稀烂的蒜汁就啃,似与那猪头在亲嘴贴腮帮子。烤红薯黄爽爽的香气呛得鼻子痒。足两斤重的白面蒸馍滚圆滚圆的上头还插着一枚红枣,看花了眼便以为那是胖女人裸露的乳房。
祖父毕竟是个土包子,没见过繁华大街的洋市面。他东张西望磨蹭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唐河会馆。
会馆象个客店。长长的走廊上一间房挨着一间房。挤着一堆堆放荡形骸的人,都是些掷骰子赌博的猜拳喝酒的饮茶议事的闲扯聊天的胡说八道的快活船伕。说话象放炮笑声如炸雷放肆张狂。有一个扭着脖子翻着白眼扯着嗓予在唱河南梆子。有几个就歪着头闭着眼抿着嘴捣着下巴有滋有味地听。
祖父朝各个门里张望,并不见外祖父的影子。正欲开口问人,橹精怪从身后拽住他:
“赵老板来啦?先跟俺去吃饭。俺大哥那儿正在吃的饭怕是已吃残了。”
他不由分说亲亲热热地拽着祖父的手拽到一间房里。
“俺使唤人备饭去啦。来来来,先坐下喝盅茶。”他没等祖父的屁股挨着板凳,又拽起祖父凑到祖父的耳边小声说,“俺大哥怪着赵老弟哩!说咋的啦?说捎了几回话请赵老弟到会馆来说话,咋不见来?说咋的啦?不吭声就去扛码头何苦来着……”橹精怪说到这儿,一拍膝盖,“依俺看俺大哥该怪哩!别说赵老弟是俺大哥接来的湖北朋友,就是过路的,吭一声,俺大哥兜里的铜板儿就没分过你我。赵老弟呀,帐房先生说,幸亏扛码头的不认识您!若是听说您是俺大哥的朋友,不小瞧了俺大哥才怪哩!”
祖父一直不语。听任橹精怪劈里叭啦说着。他觉得这个自称橹精怪的人很好笑,不过凭直觉,他敢肯定橹精怪此人与帐房先生一样也与外祖父一样有一根热心肠。听着听着,他心里便热乎乎的,惭愧自己不该多心去猜忌外祖父。他一撂茶盅站起来:
“不麻烦橹……橹大哥准备饭了,我就去和杨大哥一起随便扒两口饭吧。我有个把月没见着杨大哥的面了。劳驾,引我去找杨大哥。”
橹精怪本正说在兴头上,见说,先一愣,随即便开心地笑起来,不住地拍着祖父的肩膀:
“嘿嘿嘿。中,中!俺大哥那儿还有个常客,您可是个稀客。兄弟您先去,俺随后也来陪着说说话。朝前头走,拐弯朝北那扇门便是。嘿嘿嘿。嘿嘿嘿。”
祖父有些诧异,怎么外祖父请他来还另有客呢?橹精怪无端地笑得有些邪。他不便问也懒得问。径直走到长廊转角处,果然有一扇朝北的门半掩着。正欲推门,却听见门内似有女人在吃吃笑。他犹豫片刻,心里有些发毛,一掌推开那门。
正是外祖父坐在桌沿一边喝酒。他不曾注意到祖父进来,只顾把眼直勾勾瞅着挨在他肩旁坐的一个女人。他的脸烧成一盆火,一只手捏着酒盅,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背后。女人穿着大红大绿的荷花衫子。她只顾亲亲热热地给外祖父斟酒,也不睬谁进来啦。
祖父很尴尬,转身朝门外走。忽听外祖父喊了一声,便驻足回头。
谁知外祖父不是喊他,是摇晃着头哼起了小调——
邻家的妹子叫王花姑,王花姑扭着大屁股。
祖父胸膛里猛地蹿起一团火苗子,浑身上下一股躁热难耐。他气冲冲地闯出去,顺手“哐当”带上门。
外祖父撵了出来:“正等您哩!走啥?”说着没事似地拽着祖父的膀子进屋。
“俺俩合计合计。过两三天要跑长水……”他嘴里说了这一句,眼却又去瞅那个忙着给祖父添筷子斟酒的女人,半晌也没接上下一句话茬子。
祖父见状心里益加躁热,便起身说:“我刚才在街上多喝了几杯,明早再来会馆找杨大哥商量吧。”
外祖父忙把祖父按到凳子上;“多喝了没啥,今晚就甭上船啦。”说着,祖父见他对那女人努努嘴,不明不白地说,“您那干妹子咋没来?”
“来——啦——”没提防橹精怪接过话茬子撞进来,学着酒馆里跑堂的吆喝一声,乐颠颠地拽着那个女人跑走了。
外祖父举盅邀祖父喝。祖父心里正焦渴,也不谦让,抓起酒盅一口抽干了。俩人就接二连三地赛喝起来。祖父察觉外祖父脸上并无一丝不快,倒还洋溢着一种满意的神态。祖父想,杨大哥这是满意我能陪着他开怀畅饮吧?
但他发现外祖父不能再喝了他的眼已乜斜了,不过他看得不大清,因为外祖父的眼在上下移动,它一会儿长在眉毛上头,一会儿又长在鼻翼两边。
后来祖父就看到那个大红大绿的女人转回身来了。橹精怪没来。那女人穿着荷花衣衫,她错认他是外祖父,挨着他坐下来劝酒,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吃吃地笑。他心里好笑.板着脸推她到外祖父身边去。可是外祖父的肩头明明也搁着一个尖下巴。外祖父的臂弯里明明也搂着一大把荷花。祖父觉得两眼火辣辣的,浑身发烧烧成一滩烂泥。他的屁股从板凳上滑落到地上。穿荷花衫子的女人忙把他搀到床上。他看到那女人的屁股绷得太圆太鼓很刺眼。便厌恶地伸手狠狠地拧了一把。那女人便又吃吃地笑起来。笑得他再次感到浑身躁热不安。他恼怒地把她按倒在床上,想开口逼问她那二叔公的王八羔于是不是偷到了她的便宜。但女人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待他张口,她便赌气似的自动把身子剥得精光,强拽起他的手在她浑身上下摸寻看被偷走了什么。他粗暴地甩脱她的手,猛力扒开两扇沉甸甸的门。便露出深深的窝。窝旁掩映着蓬乱柔软的青草。他以一个跋涉归回者的极度疲乏和极大满足,一头钻进深窝里,酣声大作……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