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祖父醒来时天已光亮。他这才知道不是躺在船舱里而是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旁。女人正望着他憨笑。脚头堆着一团红红绿绿的荷花色衣衫。
他惊讶地坐起来：“你不是杨帮头的相好的么?昨晚怎么睡到我这里了?”
女人“扑哧”一笑：“俺是杨帮头的相好的干妹子。俺夜里跟您相好来着。”
祖父仍不明白，他一时更糊涂了：“那……我是哪一个?”他确乎不认识自己了。昨日的一个挖泥巴泼粪的土包子，今日怎么会嫖起街上的漂亮女人?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女人也给问糊涂了：“咋的?您不是杨帮头的湖北朋友船老板赵老大?”
哦，对了，我是杨帮头的一个朋友，自由自在地漂流到这异乡异河来，我是一个船老板……他忽然感到一种超脱的轻松。
祖父完全清醒了，他慌忙下床穿上衣服。正好外祖父拍响门板叫唤他。他拔掉门闩出去。
祖父一见外祖父就不住嘴地抱怨。外祖父只顾龇着黄牙笑，笑得祖父满面通红。
祖父便忿忿不平地说：“修船的钱算我借的欠着，小米和白面就算杨大哥帮助兄弟的。昨晚的花销明明是你杨大哥和橹精怪串通了捉弄我，我不认这笔帐!”
橹精怪突然嘿嘿嘿地来到面前：“好一个赵老弟!您咋恁精明?恁会算帐?您一个子儿也甭想算计俺橹精怪的。”
说着笑着，唐河帮的船老大们都赶来了，当下大伙就合计跑生意的事。
唐河帮揽着了唐河粮行的大宗货，装小麦走襄樊，这是从好几个船帮争夺中抢到手的一块肥肉。船行的帐房先生和会馆的橹精怪都帮外祖父使了劲。一个说通了船行老板，一个去粮行通了关节。粮行老板也说，唐河帮有大小十好几条船，杨帮头名声好讲信誉靠得住。
这一年河南年景好。小麦收成好。大车小车拉到唐河边上来。粮行要运到襄樊去的小麦，得跑几趟水。
外祖父问祖父要不要请一个帮工，祖父摇头，说上水撑篙下水摇橹的他也能对付了。说拉纤时就让昌文跟在屁股后头拉总能加四两劲。
两天后唐河帮就装上小麦开头了。
6
跑襄樊前后跑了约一年光景。外祖父凭着他广交朋友的本事，托襄樊会馆的朋友通风报信，揽着些南方的土产杂货往唐河带。十回总有七、八回带了货回唐河。往返都不跑空趟。
这一年河里也风平浪静好跑船，乐得唐河帮的船老大们成天把笑挂在脸上，也越发敬重外祖父，念叨他是一个好帮头。
祖父腰里很有了些积攒。每每船回唐河了，也会去会馆里混上一两夜，叫了那相好的女人搂着喝酒睡觉。
倘若祖父第一次没搂那女人睡过，照理说祖父会在哪一天半夜把祖母叫到前舱去或煞黑时把父亲支到前舱去。祖父是个三十大几的精力正旺的汉子。自从在赵家湾的那个晚上二叔公的王八羔子扯断了祖母的裤腰带祖父便憋着一股气再没挨着祖母睡过。祖父大约不是个好色之徒但也不是个禁欲主义者之类。唐河会馆教他学会了喝茶使他成为一个精于抽烟酗酒嗜茶之道的合格的船老大。唐河会馆还给了他一个女人，他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不再要旁的什么女人。
祖母在后艄和面做馍。她双手奋力搓着面团，脸颊沁出两朵红颜。其实祖母闻出了祖父身上沾的野女人的味道。但她不吭声。祖母本年轻尚且貌美。但她变成了艄婆子后在性恪上也变得苍老了。她也发现了自己的邋遢但她无力改变且自惭形秽。她认为祖父会搞野女人是男人的本事。她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再没有一点女人的欲望。
祖母从此安于做烧火洗衣掌舵的艄婆子。
而唐河会馆的那个女人自然不养娃。这就决定了父亲是一棵独苗。
祖父驾船的本事也学得透熟了，且憋得出夹生半熟的河南腔与人打交道。他见祖母也好歹把得稳舵了，便敢甩单鞭跑几回短水。他总记着欠了人家的修船钱，他是一个踌躇满志的驭手却只有一头跛腿瘦驴，他得换马——买一条中号的船。
父亲蹲在艄后入迷地甩着参子鱼。一根竹苗子鱼竿甩得呼呼地响。可怜的父亲昨天才刚刚重新拿起他的鱼竿。那根长长的绷得象坚硬的钢丝似的纤绳，不仅勒烂他的肩胛也勒伤了他的一颗童稚之心。想初到唐河时，刚刚解脱了腰上那根拴狗链似的绳索束缚，他得到一种新生般的自在快活。他从七侠五义、水浒梁山中寻着他的人生哲学解着他的船帆与堤岸之谜。娃娃书上证实人活着就是东游西逛到处打架到处吃喝到处玩耍。于是他发现：脚踩的船也象一张犁，河也是一片田，也同在家乡的田里一样在犁来犁去。凭着十二、三岁的男孩独有的幻觉，他得到娃娃书上豪杰壮士的许诺和鼓励，相信自己会长成一条力大无穷的威风汉子。至少要比祖父还魁梧高大。可是令他痛苦痛恨痛哭的是，如今笼套加身背上负重脖子被纤绳勒着，他才发现自己如此孱弱，又无缘遇着神力暗助侠客搭救。拉纤拉脱了父亲肩上几层皮。走河滩走得两条腿肿得象一对吊水桶。拉一天纤下来，他便累得一头躺进舱底不吃不喝。祖母心疼不过却不敢说什么。祖父毕竟也怜这个独儿子，就咬咬牙请了一个帮工。说让父亲再长年把让身子骨长结实一点。
于是父亲这一阵子便乐得只管晨钓太阳晚钓月亮。甩参子鱼甩得无聊了，便一手执竿，一手抱书。河里的鱼把他的肥饵夺跑了，娃娃书把他的心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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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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