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又一年。祖父的积攒又充实了一些。船却烂了。一天不戽水,船底便渗进小半舱。
一日,祖父请外祖父过船来吃扁食。外祖父说这船该换了。祖父回答说他想把船再修修对付二年,再换一条大些的船。说着他摸出一包现洋:“俺先把欠大哥的修船钱还清了。亲兄弟明算帐。这钱也拖欠二、三年了。大哥再推托兄弟也不过意。”
外祖父只顾一口一个地吞扁食。连吞了两大碗,才打着饱嗝说:“俺估摸您手头现有的也换得起一条船啦。不如趁手头有钱横横心换了算啦。往后说不准生意少了。再说这条烂船再修就不值啦。欠俺的,俺看就用这条烂船抵吧。俺卖给船坊拆船板子,卖贱了俺认,卖好了您也甭眼红。”
当下合计换一条船。祖父说自然是换一条唐河扁子。外祖父却直摇头。
“俺看还是换一条您们家乡的湖北扁子。落叶归根,兄弟好歹是要回湖北的。迟早要随中帮。听啦俺这话您可别多心。俺是说过二年您自己要说回湖北的话。”
祖父半晌不语。
当下,外祖父也无话。
第二天,外祖父却把帐房先生和橹精怪都请来合计祖父买船的事。
帐房先生掐指一算,说;“依俺的买船不如打船。从上水山里头放排来的筒子树有恁粗!去谋它一、二十棵来请修船师傅现打现造。工钱带吃喝钱一回说妥,不管饭也省心。这打船比买船很要便宜几个。现打的船也牢实,是真东西!”
“中,中!咋?姜硬是老的辣。俺算是服啦帐房先生。新船下水时俺们可得热闹热闹!中,就这么说定啦。您说啥?听听赵老弟咋说?嗨——他的事俺当得一半家……”橹精怪抢在祖父和外祖父的前头眉飞色舞地嚷嚷。
8
约半年光景新船打造好了。象一条木龙似的趴在河坡上,船身油得透亮,散发着呛鼻的桐油芳香。
择定了吉利日子下水祭河神。
新船下水是船家的隆重大典。这日一大早,格精怪使唤着几个楞头青,喳喳呼呼地张罗着给新船披红挂彩。
这时帐房先生爬上船来,使唤橹精怪他们几个贴对子。
主桅和二桅上贴的是:
大将军八面威风
二将军谨守乾坤
船头两舷贴的是:
船头无浪行千里
船后生风走九州
船尾两弦贴的是:
九曲三弯随舵转
五湖四海任舟行
艄后还贴上一条横批:
顺风相送
这三幅对子的写法和贴法都是照船家的规矩来的。有些讲究的大船老板,是花大钱请工匠把对子刻在船板上。若依橹精怪的意思,也要抖抖穷阔气,大伙凑几个钱请工匠来刻对子。祖父昕了直摆手,帐房先生便拦住橹精怪,自己花了三块现洋请街上颜体写得好的私塾先生写来这三幅对子。
帐房先生也喜欢热闹,又在新船凉棚的门槛上贴了一幅亲笔写的对子,一手柳体倒也写得怪有模样: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格精怪想显显他半猜半认也识得的几个字,便打趣说;“帐房先生,咋的就多出一副对子?您显能昨就不会写个新鲜的?咋就和饭馆布铺杂货店的对子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帐房先生却正经地回答:“您有所不知,这副对子,最早本是源出俺船家。后来倒是坡上的生意人见好爱好学去啦。您咋不见这‘通四海’、‘达三江’几个字用得多巧!不驾船咋能通海达江?”
橹精怪无言以对,总算闭了嘴。他象个猴子似的利索地爬上船桅用红布条子扎着一个大花球。但他的嘴到底闲不住,立刻又哼起一支不正经的曲儿:
花妹子,穿花衣,
您哥俺想死您娶不起;
要嫁妹子可别远嫁,
夜里头俺悄悄去会您……
祖父和修船师傅们一起正忙着修滑坡。他们从河里挖来稀溜溜的河泥,从船帮底下往河边铺成一条滑溜溜平崭崭的斜坡。
橹精怪惊惊炸炸地放响了一串恁长的鞭炮,恁半天的爆响把人的耳朵都震掉了似的好一阵子不管用。
劈劈叭叭的声音骄傲地宣告一艘新船横空出世。一条蛟龙将倒海翻江,一尾鱼儿得水。一条泥鳅拱回泥巴水里打滚。
鞭炮之声的宣告是庄严的。唐河帮的一、二十条船和附近滩头上外帮船都闻声而动,船伕们鱼贯而来。
船老大们特地换了一身囫囵衣衫。
艄婆子们一大早就用篦子沾刨花水篦光溜了头发。鞭炮一响就拽着娃儿们跑上坡。对于艄婆子和船上的闺女媳妇们来说,今日便是节日。她们终于跨越了船舷之间尺水天堑的阻拦,走到一起来说笑搭话。话题是那么丰富多采,由议论新船的船老大和一家子说起,及至谁个船老大的本事大谁个媳妇丑谁个闺女俊谁个娃儿孝顺谁个昨天请算命先生算过命。
祖父便逐一向来宾作揖酬谢。往男人手上散纸烟往女人手里塞砣砣糖。
锣鼓敲将起号令。男人听令分成两拨,一拨在船头两边用两根粗棕绳往河里拽船,一拨在艄后推船。围观的女人和娃娃则使劲喊着助威。场面很是壮观。
一堆木头构成的船形,终于感应到船伕们的虔诚和力量赋予它的灵性。它先是慢慢地滑动了一下,接着便在滑道上猛蹿,直冲河里。
船头上立着鸣锣开道的橹精怪。他屈膝弓腿,一双赤脚丫子铆钉似的铆在船头稳稳立着,有节奏地擂响一面铜锣。哐哐哐。震得浪头匍匐,鱼虾深潜,警告上下游开过来的船只:远远避开啦!新船下水啦!正拦腰冲向河心啦!当心撞翻您啦!
后艄则立着外祖父。他紧张地把着舵。在船头猛地撞着河面那一刹那,船身剧烈地晃荡,溅起唿唿啦啦的水花,箭似地朝河心射去。舵手要凭高超的本领牢牢把稳舵,不失时机地顺着流水转舵调向。稍有闪失便会泼翻了船。
新船下水既已成功,祭神仪式便在滩头举行。
帐房先生乃主持祭祀的司仪。他正神情肃穆地立在祭台一侧闭目静待着他想象中最佳时辰的来临。
祭台就是新筑的一个灶台。木质框架,观音土糊的灶膛,灶台面上铺的砖。新灶台即将搬到新船后艄去,它象个小长方桌也象个供天地君师祖宗牌位的神案。
受祭的神灵乃水神杨泗。船家人世代相传说,杨泗原是商纣朝管水治河的名将。幼时他被某神山仙洞的玄真道人收徒授艺,“七岁下海斩蛟龙”,本事不在哪叱之下。君主拜将后,他率水中百族,呼风唤雨,降龙伏妖,救苦救难……这可不是瞎侃,汉阳归元禅寺五百罗汉里有一尊便是杨涸菩萨的金身,怒睁圆眼,倒竖浓眉,手执利斧。凡赖汉水生存的百姓都对杨泗顶礼膜拜,沿汉水两岸,隔几里便修有一座杨泗庙。是为佐证。
祭台上早供了一个“水神杨泗在此”的牌位。帐房先生吩咐祖母摆上祭品:一个在锅里熬瞎了眼的整猪头。两条连鳞带腮一起煎好的肥鲤鱼。三个码得整整齐齐的二斤重一个的白面馍。
帐房先生忽然圆睁双眼仰天寻望,口中念念有词。似乎他已感应到虚无缥缈中上天值日之神的指点。果然,他舞蹈着双臂宣布:焚香浴身更装的祖母慌忙接过父亲手里捏得方方楞楞的泥巴砣子上插的几炷青葱似的香,恭恭敬敬摆在祭台上点燃。香烟袅袅,熏得祖母倒退几步,按着父亲与她一起忙不迭地下跪磕头作揖。
帐房先生旋即展开一张黄表纸,干咳几声润润嗓子,畸哦起他自写自书自成一格的祭文:
唐河镇唐河帮新船船老大赵斌记率犊子赵昌文顿首磕拜俺船家佑神杨泗菩萨供上好酒好饭好菜一应供品托您水神福荫今日打得一艘新船下水以船为家漂游三江四海五湖俺乃慈善人家信神信佛乞求杨泗将军保佑河里常年风平浪静无灾无难……阿弥陀佛尚飨
随着帐房先生抑扬顿挫的声调,那些艄婆子都拽着娃儿们跟在祖母和父亲的后头跪下,嘴里念念有词地向水神倾诉各自的苦衷和愿望。
河滩上黑压压一片人头落地,一派肃穆虔诚的气氛。
男人们却并不参加这种祭神仪式,甚至不屑一顾;兀自三五个一堆,指点着漂在河里的新船品头论足或是揣猜着今后的生意前景。
帐房先生诵毕祭文。捧起满盅的酒撒向天空。捧起满盅的酒泼在地上。捧起满盅的酒倒进滚滚的唐河。
9
祖父驾上新船,连着两年却生意清淡。岸上连年天早欠收,河里就没啥货好运。上游虎牙滩的河道,浅得没法子过船。
不过好歹有些短水可跑。成天风里来浪里去,祖父的湖北扁予有一回掰断了舵,有几回脱丁橹断了篙子漫了舱。担惊受怕在所难免,吃喝穿用却都不曾犯愁。
第三年风调雨顺年景好。河里生意也好。再一年又是干旱。天象水情如此周而复始。也不知几年过去了,总有七、八年吧。船是浮萍。船伕们随遇而安。
喏,祖母正在后艄熬猪头。肉香味装了一船,漂了一河。
祖母已做得好面食,彻悟了北方正宗烹饪的奥妙。一顿蒸馍擀面条,一顿便烙饼熬小米稀饭,隔三差五地穿插摊煎饼卷大葱或面片面疙瘩之类的花样。十天半月包一次扁食做一回韭菜盒子。一家人吃惯了北方饭,也香喷喷养人。馋还是馋老家的大米饭。就是地道的河南人也馋南方珍珠似的白米。馋狠了,祖父便上坡去掏大价钱谋一点回来。祖母便吝啬地量出半竹筒,掺和着箩卜丝或红薯干或豇豆米焖一锅大米干饭。一月里头,祖父总要去镇上提一个猪头,神气活现地拎回船。
祖母把整个猪头闷在大鼎锅里熬得烂熟,使火钳戳进猪鼻孔里捞出来。她一边吹着烫得通红的手剐下肥嘟嘟的猪头皮肉,一边把剐碎的肉屑塞满一嘴嚼着。末了,她操起斧头把猪头骨剁烂重新扔进鼎锅里熬肉汤。待会儿,她将往沸汤里浇上萝卜或藕或苕粉,能吃上好几天哩。
祖父正和外祖父在船头东一句西一句侃着什么。祖父忽然住嘴,池仿佛知道祖母刚刚把猪头肉熬好剐好了似的,扭头朝后艄瓮声瓮气的喊:“娃她妈——磨蹭个啥?给俺把猪头肉端过来!”祖父不知不觉中把一口河南腔模仿得惟妙惟肖,就是和祖母、父亲对话时,也淡忘了汉川乡音。
“来啦——!”祖母高应一声,接着嘟哝一声,“急猴似的,咋象饿牢里放出来的?”她也是乡音已改。嘟哝着便把抹了香油蘸了蒜汁的猪头肉端过去。
船头,祖父早从前舱摸出一枚手雷似的烧酒瓶子竖在甲板上。
“昌文这娃呢?”祖父瞅瞅艄后,没见一根竹苗子鱼竿在晃动,便问祖母。
“怕是又跟他橹精怪大伯看戏去啦。”
祖父便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父亲因祖父的慈悲暂时摆脱了纤绳的桎梏后,益加喜书入迷,索性扔下鱼竿,瞅空便溜上坡去听书并和橹精怪搭上了帮。格精怪这号人并没耐性听书却喜欢看戏看热闹,便也拉父亲去看过几回。谁知父亲见演戏的都是演的娃娃书上的故事便上了瘾,背着大人日日缠橹精怪带他去看戏。橹精怪也乐得脚前脚后跟一个小狗似的伴。好几回船急着开头,父亲赶掉了船,索性食宿在会馆橹精怪那里玩掉了魂。船转回祖父操起洗把揍父亲,又被橹精怪做好做歹地百般护短。
趁喝酒的功夫,祖父便与外祖父商量咋管教父亲。外祖父的嘴能有滋有味的嚼猪头肉,哪能嚼出家政的道道?便又请帐房先生来讨教。
帐房先生义不容辞,急忙去镇上寻着了大没大样小投小样的俩人,把橹精怪训了个狗血淋头,当即把父亲引去拜了个私垫先生。
私塾先生见父亲未发蒙已颇能识文断字,很是惊奇。原来父亲看娃娃书记得滚瓜烂熟,又去听书看戏,反过来又把那娃娃书上的字半猜半认竟识得差不多了。这确实也是父亲的一种天赋。
橹精怪这号人没记性,挨了臭骂没两天又去找父亲玩耍。他从私塾先生那里得知父亲无师自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告知帐房先生告知祖父告知外祖父,并借机报挨骂之仇,说他如何早看出父亲能无师自通,如何带父亲去听书看戏意在点拨,如何有功却被罚过冤得他险些抹脖子吊颈。直到帐房先生断喝一声,他才闭上臭嘴。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众人大喜,遂赐重金私塾先生,敦促严加管教父亲,尽管打手心罚跪搓板直至笋子炒肉鞭笞醋虐,唯要使父亲能成大器。私塾先生却冷静,见父亲捉笔象捏浆糊刷子涂不出一个大字,便不教他再识新字,日日只管临帖磨墨,等磨完半缸水再论道理。
于是父亲便在坡上舀着唐河水兑墨喝。
祖父依旧和外祖父和船老大们一起泡在唐河里把酒瓶子沽酒喝酒。
唐河这地方真不赖。唐河水恁养人。(未完待续)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