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5章日本鬼子来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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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都朝密不透风的高粱地深处钻,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肚子像个气袋子鼓气。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又估摸着再往里钻就会从高粱地另一头钻出去,这才三五一群屙屎似地蹲着,一边互相打听东洋人是咋进庄的,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东洋兵是咋来的?来这荒村野地干啥?有人说是坐铁乌龟打铁路到驻马店,再从驻马店沿官道过来的。但马上有人抬杠说:头日去驻马店镇上还见满街的国军,哪见过东洋兵的影儿?又有人说是坐飞机从天上落下来的,落错啦地点,没落到驻马店却落到俺乡下啦。等等他们就会开拔走的。还有人说,也不知邻庄进了东洋兵没有?

有两个胆大的汉子不吭声摸到高粱地边上张望,望不清,又爬上路旁的树杈望。望得清清楚楚:

那队东洋兵正在龙王庙前的空地上规规矩矩地操练。清一色一身土黄色狗皮,扣着盖不住后脑勺的小帽,帽舌很短钉着一颗黄五星。东洋兵纪律森严,三五个一堆,个个抓着明晃晃的带刺的长枪。有的木柱子似的傻竖着。有的学狗趴着纹丝不动。横走一条线,直走一根绳。一个腰里别着小王八盒子屁股后头挎着马刀的军官,挥着胳膊嘴里叽哩哇啦吼着说啥。那些兵都乖乖儿似地听着,一声不吭像一群哑巴……

两个汉子溜下树钻进高粱地对大伙说了。

大伙便小声咒起来:

“狗娘养的!这是在东洋的兵营里操练还是咋的?这是俺们的庄子哩!

“操练个屁?操他娘的个蛋!操练精了好打俺中国!

骂归骂,还得躲着别动。谁也不敢说出去。

大伙在高梁地里蹲了一晌午。日头都偏西了。没听见外头有啥动静。又右人爬出去张望后回来说东洋兵没走,说东洋兵咋发魔了,都在毒日头下直挺挺站着,也不嫌烤人。

大伙大半晌没吃啥喝啥,又饥又渴。毒日头象是要把高粱地燎起火来。大人娃子们都汗透了。汗珠子像肉虫似的从胳膊上脖子里脸上手背上的汗毛孔里钻出来。裤裆里汗得尿湿了似的沤着难受。那些闺女和年轻媳妇,脸上都抹锅末烟子抹得象个阎王,这会儿淌汗淌成了唱戏的大花脸。

大人们可以忍忍。娃子们被憋得没法子。大点的娃子,饿急了就捋一把高粱穗子塞在嘴里嚼,嚼干了就趴在地上,用手刨开干泥巴坷垃,抠出湿泥巴浆子往舌头上舔。可苦了奶娃子!大人的手堵住小嘴怕他们哭嚷,堵久了又怕憋死,忙把奶妈妈头塞进小嘴里,可奶妈妈头咋也吮不出奶来,只有汗珠子顺着往奶妈妈头上淌,那娃子就巴咂巴咂地使劲吮着又咸又涩的汗珠子。

外祖母先是把三个妮子死死箍着不让动弹。后来没法子,就叫她们也去嚼高粱穗舔泥浆。她也渴死了。她素来性子急火气大,一气嗓子眼就冒烟,要咕咚咕咚喝两大碗水润喉咙压火。这会儿她把牙巴骨咬得格嘣格嘣地却仍强忍着。

头里的高粱杆一阵乱晃。听见人群中一阵低声喊叫,接着便是女人的咽哽。二妮子勾着腰过去瞧了回来说:一个奶娃子怕是发痧,眼一横,腿一扑楞,就昏死过去了,掐人中掐出了血也不中。怕是没气啦。

大伙都摇头叹息了一回便沉默不语了。

外祖母像是被二妮子的话给说烦了,顿时喉咙里燥得要炸裂似的,她一把拽脱了三妞子的裤子,伸手在她裤裆里捧着:“三妮子,你尿泡尿给妈喝喝!妈再不喝立马非得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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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妮子便憋红了脸使劲尿。可不知是肚子里的水都给流汗流干了,还是胯缝里给高梁籽籽钻进去塞住了还是咋的,一滴也没尿出来。

二妮子扬起下巴尖把脖子伸到外祖母的嘴上。外祖母便抱住她的头,像一头狼叼着她的脖子喝血似的舔她的汗珠子。

又有人出去望了风钻回来报信:狗日的东洋鬼子在树荫下歇了一阵子。这会儿又操练起来,排着齐刷刷的队伍两头走。没一丁点开拔走的意思!

外祖母耐不住了,她猛一起身:“俺死也不憋死在这里头死得窝囊!俺出去透口气。仨妮子听着:要是东洋鬼子一颗枪子儿崩了俺,你们就跟大伙一块逃!没啥事呢,俺一忽儿回头来接你们。”说着她往脸上抹了些泥,撩开密密麻麻的高粱秸,哗哗啦啦地闯出去了。

大伙提心吊胆地等她回头看是咋回事。好像等了小半晌,又像只等了一袋烟的功夫。高粱秸儿又窸窸窣窣地晃起来,果然是外祖母钻回来了。她手里捧着个从沟里捡的破瓦罐,罐里舀着半罐泥浆子水。

“东洋鬼子没瞧见俺。狗娘养的还在操练!咋也不知累?”说着把罐子递给几个妮子轮流喝几口。又叫二妮子把剩的水送去给前头那个奶娃子的妈。

“二妮子、三妮子跟俺回。大妮子还蹲这儿甭动!天煞黑俺叫二妮子来接你。”说着,外祖母拽起两个妮子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大伙说:“俺说乡亲们待会儿都不吭声回去。憋在这里渴死、饿死,不如回家喝口热汤再看咋办。”

就有几个胆大的和上了年纪的与家里老小商量了几巡,牵着娃儿犹犹豫豫地掉在外祖母后头钻出了高粱地。

外祖母拽着俩妮子,远远地绕着田梗转回家里。她舀了两碗凉水安顿妮子们将就着啃昨夜的现馍。自己反带上门摸出去,张张望望地沿官遭朝东走了几十步,趴在一堵院墙的豁口上偷偷朝龙王庙那头瞧。她瞧见那些东洋兵似乎也结束了操练,一排儿在龙王庙门前的石阶上一个挨一个坐着,伸着脖子听那军官叽哩哇啦说些啥。她还瞧见庙顶的脊瓦上冒起了袅袅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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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洋鬼子今天怕是不会走啦?她自言自语地转回家去。见俩妮子还在狼吞虎咽地啃冷馍啃得正香,便也抓一个啃起来。啃了几口,满嘴里嚼锯末渣子似的没味,又扔下剩馍出去张望。她见天已黑下来,心一横,跺跺脚叫二妮子:“去唤你姐回!还从俺刚才的路绕圈子走!

二妮子钻进高梁地时天已是黑咕隆冬的了。眼啥也瞧不见,也不敢出声叫唤。她抬头望望天上的星辰想想,便估摸着方向摸过去。果然就摸着了大妮子。

“姐!妈叫回!

大伙见大妮子这一走,都壮起胆悄悄钻出高梁地。鬼魂儿游荡似的,趁着夜色,三三两两溜进庄子。

各家各户都闩了大门。也不敢点灯,也不敢烧火。都就着凉水啃了冷饼冷馍。也不擦澡,也不脱衣,大气不出地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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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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