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东洋鬼子捏死了三妮子后都疯了。他们扔了三妮子，叽哩哇啦地叫着顺着官道往庄子里头跑。跑着跑着就跑到道南边的地主刘老爷家门口。刘老爷一家子正在吃晚饭。刘老爷听到咚咚撞门声忙去开门。门一开他就被蜂拥而进的东洋兵撞翻在地上昏死过去。
刘家大少爷没来得及从饭桌旁站起来，一个端着长枪的东洋兵早已把枪刺比着他的背心窝不叫动。别的东洋兵嘻皮笑脸地把刘老爷的媳妇和闺女拽到两个厢房里去糟蹋。剩下的兵端着枪分头绕到别的家户去砸门寻人去了。昏死在地上的刘老爷咋就醒过来。他两手抖着爬起来．不吭声拔下门闩，朝背身立在厢房门口的一个东洋兵的后脑勺砸去。只听扑楞一声闷响，那个东洋兵慢慢地坐倒在地上。
拿枪逼住大少爷的东洋兵勾头一瞧，调转枪口“咔嘣”一枪撂倒刘老爷。大少爷也横了心，趁那个东洋兵背着身子没留神，一掌掀翻了他，腾身扑上去死死卡住他的脖子。厢房里的东洋兵闻声跑出来，三条枪刺一起把他挑起来，挑死在饭桌上。地主刘老爷家里传出的一声枪响，把跑马庄人几天几夜狐疑不定的心击穿了一个豁亮的窟窿。东洋鬼子的吼叫声全庄已听得清了。接着便是哭喊咒骂鸡飞狗跳。没遭殃的乡邻惊惊慌慌，扶着牵着哭着唤着背着驮着朝西头的高粱地逃去。
13
外祖母抱着三妮子站在场地中央，望着枪响的方向发愣。这时，水水拽着二妮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妈!妈——!快逃吧!大伙都钻高粱地逃啦！”二妮子使劲拽着外祖母的膀子。
外祖母却像个木头人。“婶娘，顾住没死的吧!东洋鬼子杀人不眨眼。”水水咬牙切齿地说着，伸手就去夺外祖母怀里的死妮子。这一夺，似把外祖母夺惊醒了，又似把她夺疯癫了。她死死护住死妮子不让夺。她把手指头戳在二妮子的额头上哭骂：“大妮子哇大妮子!您咋就不是个儿呢?要是个儿该多好?十七、八岁的汉子一条！能叫他东洋兵小鬼子欺负您妹子?!”
她又跺着脚指着水水的鼻尖骂：“杨大麻子哇杨大麻子!您三妮子叫鬼子咋作贱死的?亏您还是啥帮头!逞啥威风?摆啥名声?人家东洋鬼子把俺三妮子剥葱头似的给剥啦!把三妮子捏小鸡娃似的给捏死啦!您真有本事就给俺去，去把东洋鬼子的手掰下来给俺瞧瞧!”水水一听，认定外祖母是指桑骂槐在说他。他浑身上下一激棱，脖子上的粗筋暴得像一条蚯蚓在扭着。这时，他看到官道那头，东洋兵列着队急急地朝这边走来。他拿眼一扫，盯住了架在地上的几杆长枪。他跑过去抓起一杆，虎着脸挺着肚子端着枪冲过来：“婶娘骂得好！您瞧，东洋鬼子过来啦!您再不护着二妮子快走俺就先捅死您!您若是快走，俺就拼着这条命捅死一个东洋鬼子给俺三妮子报仇，也不枉俺水水跟婶娘相好一场！”说着他把枪刺逼得外祖母和二妮子连连倒退。外祖母这会儿更糊涂了，她不知水水咋的恁凶，也根本没听明白水水说的些啥。水水便递给二妮子一个眼色。二妮子立马惊叫一声：“可不得了啦!俺忘了往脸上抹锅末烟子啦!瞧瞧!那边来的东洋兵盯上俺啦!”喊着喊着她捏住外祖母的胳膊死拽。外祖母这才慌了，由二妮子拽着跌跌撞撞地逃去。水水见她娘俩去了，赶紧跑进龙王庙里躲着。他先去打开了庙后门，再回到大门后头，扒着门缝朝外瞅。
东洋鬼子已回到庙门口，齐刷刷地排成一条线。鬼子军官板着脸挥着手叽哩哇啦吼了一阵子，便转身气冲冲朝庙门里走。东洋兵仍乖乖地排成一条线不敢动。鬼子军官一脚踹开庙门跨进庙里。他身后的庙门自动地慢慢掩上了。他奇怪地回头一望，躲在门角落的水水趁势一枪捅进他的背心。水水使尽全身的劲捅的，枪刺从后心窝捅进去从前心窝冒出来。那鬼子军官命很大，他双手握住胸前冒出来的血淋淋的枪刺尖叫了一声，像捂着蹦出来的心在惊讶。水水有些慌神，他松搏枪托反身闩上虚掩的大门。伸手看看满掌的血污，咬咬牙重新抓住枪托，一脚踏在鬼子军官的尸身上拔出了枪刺。这时门外的东洋鬼子已在咚咚砸门。水水的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但他不敢磨蹭，赶紧从鬼子军官的身下拽出一只貉膊，竖起枪刺乱戳一阵。那条胳膊被戳得稀烂却戳不断。水水的眼已红得像夜里的狼眼。他凶狠地瞪了一眼快被鬼子砸垮的沉重的庙门，“哐当”扔掉长枪，赤手抓起那条血肉模糊的胳膊狠狠地绞着掰断了。等东洋鬼子砸塌了庙大门冲进来．水水已握着截烂树叉似的人手跑出了庙后门。等东洋兵撵出庙后门，水水已跳进宫道旁的干沟里跑出几丈远了。那条干沟很浅，东洋兵借着月光隐隐看清了千沟里勾腰拱背逃着的水水。东洋兵一阵乱枪扫射，水水的人影晃了一下，似乎就栽倒在沟底。东洋兵叽哩哇啦乱叫着搜寻过去，晃着电筒满沟照。干沟里却没了人影。
14
二妮子拽着外祖母，跟着乡邻们后头在高粱地里乱钻乱转，一直钻到五更时分也不知钻到哪里去好。钻进高粱地里逃兵荒的老乡越来越多。说是邻近的两三个庄子都进了东洋兵。外祖母还搂着三妮子。三妮子睡熟了似的把头枕在外祖母的肩上。外祖母半闭着眼，由着二妮子拽着她的衣角到处钻。二妮子也半闭着眼。她也不知往哪儿钻好。只知往人多的地方钻，跟在一大群人后头撵胆就壮一些。她的两条腿都跑麻了。头沉得像一块大石头往下坠。她昏昏沉沉地边拽着外祖母跑边打瞌睡。迎头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朝她身上一撞，撞得她倒退几步才立稳。二妮子睁大眼正欲开口骂，那人却一头栽在地上，蹬了几下腿便直挺挺地死了。
他手上还紧抓着一只血淋淋的死人的手胳膊。背心上满是蜂窝一般的枪子洞，洞眼里汩汩地涌冒着血。那是水水。水水已不能张口告诉他钟爱的他的婶娘：他背上挨了东洋兵的乱枪子子后，咋还有力气从干沟里翻进麦田里，又从麦田里滚出来爬进高粱地里?恁巧!就在刚才，他爬着找着了她们。他高兴得爬起来又栽倒了。天已大亮了。太阳照例升起来。外祖母和二妮子在高梁地里刨了一个坑。让水水屈着腿躺在坑底。让三妮子扑在他怀里睡着。她俩把他俩埋了。垒了一个很低的坟堆。坟堆前庄严地供着人血人肉的牺牲。供品是外祖母插在土里的一截枯树杈似的死人之手，仿佛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索命魔爪……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