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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去接得大妮子回船不过十天半月光景．汉水两岸的匪盗忽多如野狗。这也是东洋鬼子作的孽，兵荒马乱出恶人。好比茅缸里有恁多蛆拱屎，红头绿头苍蝇也就到处嗡嗡乱飞。
早在刚有了汉水河那一天，这世上便有了匪盗。陆上打劫的为匪，河里行凶的称盗。河盗谋财害命的本事尤胜于土匪，胆大心黑，行踪诡秘，其巢穴漂泊无定。纵犯下天大的案子水上逃路穷尽了，还有高招——弃舟登岸，遁入茫茫荒原野林摇身变为土匪。在这一带，有名有姓有身世的河盗头子有三个。
一个是河南嵩县靠河庄的陈大田，强奸了自家的俊俏嫂嫂，自觉无脸见人，顺着白河漂游下来作盗。一个是陕西宁强县西南山人刘山才，他本出自富家却好吃懒做，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跑进山里邀众聚伙。后来土匪窝里斗不赢，便下河为盗。再一个是湖北沙洋的船伕李仁尚，他的船翻了死了一家子，无家可归，便撑划子干上了河盗。不过这三人都断然否认关于他们的身世姓氏名号的说法。只说他们是土坷垃里冒出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水鬼生的。那刘山才、李尚仁都过世了。唯那陈大田几年前突然去当兵，投在张自忠将军的麾下。听说混到了团长。河盗水上打劫往往是在深夜。荡一只大划子鬼魂似的游过来对单帮独船下手。一般只“打秋风”，猎物可以是一卷盖货的油帆布、一只橹、一盘缆绳甚至一副锚链，当然都应是值钱的八成新货。如果是白天吊眼线吊准了的，则猎获船上载的一包棉花、一袋米面或一篓香油。顺手牵羊简单得很：划子轻轻飘飘贴上了船舷，两三条篙子勾住船拽紧，货就搬到划子上去了。尽量别弄出声响，让船主一觉睡到天光再知道遭劫了。倘若不慎弄出了声响也不怕，谅那船主人也不敢出来，只敢躲在舱里大声咳嗽。河盗便把篙子敲得甲板梆梆响，以示警告。
然后主动开口，话说得轻轻巧巧：“是夜里行船赶路的!篙子撑在您老板的船舷上借一篙子力!”船主人听了咳也不敢咳了。也有河盗的划子刚刚贴拢来，正巧船上的主人爬出舱起夜的时候。河盗照样毫不含糊地伸出篙子拽住船舷，冬冬跳上船来，拔出明晃晃的攮子说：“船老板!借您的一张油帆布用用，明日赶早送来。”船主人的尿便吓得憋回尿泡里了，还必得连声应答：“来搬，来搬。船上正闲着没用。”再得补充一句：“多用几日再还。”说错一句就糟了。
眼睁睁瞧着船上的东西掀到划子上漂走。有实在气忿不过的，等那划子漂到上十丈远了，谅河盗们不会再划转来，便从甲板上蹦得几尺高骂几句泄泄气。河盗们便立刻回敬过来：“您等着，明日来捅攮子放您的血!”但那已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打秋风”之外是“收帐”。可谓光天化日明火执杖了。船正在河心走着，一条划子冷不丁横到船头挡了遭。一条汉子立在划子头上抱拳问礼：船老板生意兴隆!去年或前年或大前年，您船上欠的多少多少钱粮，该收帐了I船主人慌忙朝河下张望，只见船前船后船左船右，出现了好多泅水的汉子。这时划子已靠拢了。泅水的都扒住了船舷，嘴里叼着吓人的攮子。划子上先报出一个数目来，双方可以讨价还价。但必须迅速成交，交帐的钱或物就乖乖地扔到划子上。
河盗“收帐”一般只敢拦上水船。若拦了下水船船又顺风，船老大若是胆大的，敢迎头把那划子撞翻了，并唤得全船老小齐上阵，举起篙子呀桨呀棍子棒子的，不住地往船舷上敲打，泅水的河盗不敢把手扒到船舷上，怕敲断了手指头。但要有把握闯得过去，估准河盗们撵不上。
河盗也欺软怕硬。尤其忌讳血光，认为动了攘子毕竟不吉利。总只敢在荒野无人烟的河段上捕猎单只小船。河盗的模样倒也吓人。一色的纹了身：胸上纹的血盆大口的老虎，胳膊上纹的腾云驾雾的青龙。脸上抹着黑灰，一顶毡帽或草帽低低地压住眉毛眼睛，绝不让人对出“模子”。河盗最毒的一路招数据说是会念咒。他们夜里靠近泊岸的船，先举起一个死人胳膊在船头上空划上几道弧线，祭起魔圈，口里再念起咒语。船上的人立刻就会被鬼迷住，躺着的爬不起来，坐着的挪不动屁股，站着的脚底板被钉住了。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任由河盗们洗劫一空。据说只有极少数阳气极重的人可不受惑，若能上前一把夺过死人胳膊，河盗的咒法就破了，只得反过来匍匐于地磕得头破血流求饶。外祖父不信河盗会念咒。他说河盗手里的所请死人胳膊，其实不过是个猪腿骨或年碲子，再不就是狗从坟堆里叼回的一根白骨。至于那念咒声，他说大概是放屁咳痰嚼牙巴骨之类的响声。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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