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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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帮理门

1

唐河帮被迫离开唐河顺流而下。提防河盗撵来,沿途也不停靠码头也不揽生意装货,日夜兼程走出唐河进入襄河才松了口气。

进入襄河这天清晨,河上蒙蒙的有些薄雾。船老大们都立在船头小心张望,招呼后艄掌好舵。忽闻前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娃娃哭叫声。待船开过去,那哭叫声愈惨愈烈听来心悸。声音是从靠南岸的荒滩上传来的。船老大们在各自的船头上互相招呼着,说怕是娃娃鱼在叫听得晦气。又说哭声恁响亮怕是哪个作孽的扔的私生子。

外祖父不吭声地侧耳辨听着听得满腹狐疑。他招呼后艄的鸭屁股把舵打过去上跟前瞧瞧。母亲嫁到祖父的船上后,外祖父船上便没了个掌舵的。外祖父执意不让祖父叫母亲过船来帮着掌舵,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鸭屁股便自告奋勇来帮忙掌舵。他的大小子已牛高马大的招呼得住他那条船了。船拢到离岸七、八丈远时,隐隐约约望见荒滩上像有一个给浪打上去的溺水者,半浮在水里半趴在河滩上。

船再往跟前拢时便瞅得清清的:那不是一具溺水的尸身,而是一条恁大恁骇人的娃娃鱼精,个子足有一个五尺高的汉子长!浑身上下红不红黑不黑的,滑腻腻的背上乌黑的花斑有碗口大。真是个娃娃鱼精!有手有脚有蒜瓣大的脚丫子。头宽宽扁扁的像一把铲子正张着恁大的嘴在叫唤。外祖父看得脸色惨白。这是极不吉利的兆头。他不语,只挥挥手叫打舵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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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素来不大信迷信,他常大大咧咧地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但从唐河去驻马店乡下那回的头天晚上,他听见娃娃鱼叫了一夜,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赶回驻马店乡下果然就碰到东洋鬼子开进跑马庄啦……这一回竟撞着了一条娃娃鱼精!只怕是唐河有啥凶讯?要不就是前头的沙洋又有啥鬼名堂……

外祖父心里狐疑不决,改主意叫在襄樊找了个码头停船。他嘴里只说看能不能揽到一笔跑下水的生意,心里却在想着停在这里等候啥人啥音讯,许是一种心灵感应?他后脑勺上似有一颗眼依稀瞅见谁跟在远远的船帮后头撵唐河帮。果真叫外祖父给等着了。

过了三五天后的一个晚上,有个衣衫褴褛的半瞎老婆子荡着一条小划子来到襄樊,她往各个码头打听上游下来的唐河帮。这时外祖父正邀了祖父和鸭屁股等几个船老大在他的船上喝酒。直到半瞎婆子的划子划到后艄大声叫唤大妮子时,外祖父和船老大们才钻出凉棚瞅着她惊呆了:这半瞎婆子竟是外祖母!母亲闻讯急猴似的从祖父的船七蹦过船来,一头撞在外祖母怀里。外祖母便抱着她的头嚎。娘俩比赛着号响够了外祖母便开始哭唱。唱了三妮子唱水水。唱了水水唱二妮子。唱了二妮子唱橹精怪。唱了橹精怪唱帐房先生。足足唱了一夜。她拖着尺把长的鼻涕眼汨唱得酣畅淋漓。

 

2

橹精怪挥泪送别外祖父和唐河帮后,当夜一整夜心神不安浑身烦躁。他总觉得唐河帮走得太匆忙外祖父有件啥要紧的事忘了交待给他。是啥事他咋想也想不起来。他睡不着便用手托着头头枕着手怔怔地回忆起他与外祖父的生死交情……

橹精怪是河南源潭人。家乡的白河水恁养人养得他腰圆膀大。他有力气却天生做不来种田活。庄里的乡亲便都说他好吃懒做不成器。他臊得没法子,便跑到白河上帮人拉纤摇橹混饭吃。橹精怪两条胳膊长得怪异,长可垂在膝盖骨上,滚圆滚圆跟小腿肚一般粗。胳膊上力大无穷能把粗笨的大橹摇得像个风车。有一回他与人赌力气赌一个猪头。他独自一人摇橹把一条装得满满的扁子从白河一气摇到唐白河,五百华里水路走了两日两夜。他赌赢了一个卤猪头还得了个“橹精怪”的绰号。后来谁都喊他这个绰号谁也不知他的本名本姓。有细心的人问他:您到底叫啥?他嘿嘿一笑说忘了。他只怕真的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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橹精怪初识外祖父是在跑白河的外祖父船上帮短工。外祖父见他有憨力气又嘻嘻哈哈的一脸乐相,就留他在船上帮长工让他跟到了唐河,外祖父看橹精怪咋看咋顺眼,有心帮他混成个船老大。偏偏橹精怪好吃好喝成天猪头肉不断顿,混了几年也没攒上几吊买船钱。外祖父见他不中,便自己换了一条大船,把岳父老子留给他的小扁子白让给了橹精怪。从此橹精怪算是混成了个唐河帮的船老大。那一年天早唐河上生意少。唐河帮碰巧连跑了几趟唐白河赚了几个。外祖父就规劝橹精怪别三文不值二文地花,攒几个钱回源潭乡下去娶个媳妇来船上烧火。这一天,船行伙计引来一个贩粮老板,说有几包大米急着要运走,要一条跑得快的小船跑一趟短水,跑鸡呜铺。外祖父便说,叫橹精怪甩单鞭去吧他摇橹摇得快。那贩粮老板忙说,中,中!俺就想他去。

橹精怪当天晌午装船走的天煞黑就到了鸡呜铺。贩粮老板没跟船走,船到那儿他也等在那儿了。卸完货贩粮老板把脸一垮,说:橹精怪,这米包咋就少一包?您在路上偷走藏在哪儿啦您说?橹精怪没偷自然说没偷。贩粮老板便说:这趟装船钱赔那一包米还不够,俺那是珍珠米是御稻是皇帝西太后吃的那号米您知道不知道?缺的您欠着,明个送到粮行去。橹精怪听了一拳便揍掉了贩粮老板嘴里的门牙。那是一颗镶金牙掉在地上黄灿灿的。

橹精怪见贩粮老板狗似的趴到地上摸起金牙,又像个俘虏似的爬起来高举起双手,手掌心向外,连喊两声求饶:别打!别打!橹精怪正得意不过,却不知贩粮老板喊的使的是黑话暗号,随着喊声立马围拢来一伙子横眉竖眼的汉子,使着棍子棒子就朝橹精怪身上夯。橹精怪摘了船舷上挂的大橹就跟他们干起来。从船上干仗干到河里又干到坡上。有人趁机拎了一桶洋油跑上船泼了,划了根洋火烧起来。橹精怪回头一看,船烧了!气得直跺脚。趁他愣神,背后几杠子把他夯昏了。

橹精怪醒过来时是第二天早上。他被捆成一砣扔在一个茶馆里。那伙凶汉子正围着桌子在喝酒。这时外祖父带着唐河帮的船老大赶来了。半夜里有条划子赶到唐河报了信,他们是打早路急如星火赶来的。唐河帮的船老大把茶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外祖父跨在门坎上叉着腰问:谁是茶馆老板谁是这里当家的哥哥?俺先礼后兵说一句:俺杨大麻子可是“在理”的,俺唐河帮的船老大也都是“在理”的。唐河理门的六哥是俺干爹这橹精怪是俺兄弟。立马放了他赔了船钱俺们掉头就走。要不俺们就也烧了这茶馆。

那伙喝酒的汉子便乒乒乓乓砸了酒碗,举起长凳掏出攘子拉开架式。一场拼杀好戏正要开锣。这时,帐房先生随一个人急急闯进阵来隔开了刀枪。那人看模样比帐房先生小十几岁,帐房先生却孝敬地唤他三哥。三哥真有脸面,他只挥挥手,说,咋的啦?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干戈便平息了。那一伙汉子乖乖地坐下来。帐房先生就拽着劝着气哼哼的外祖父,船老大们背着扶着一头病牛似的橹精怪撤了兵马。

帐房先生咋就搬得动有脸面的三哥?帐房先生早先是唐河帮的老帮头。五十岁上跑老河口翻了船死了一家子。后来也懒得续弦,独自无牵挂,有钱自个花。说交个三朋四友比再讨婆娘娃儿强,不会老记着往事伤心。再后来岁数大了就上坡到船行混了个帐房差事。他与外祖父交往甚厚。他向外祖父禅让了帮头的交椅,外祖父认了他做干爹。不过帐房先生年轻时喝过半口墨水有些迂腐,以君子自居,开口仍礼称外祖父为杨帮头。外祖父也只好称他帐房先生。后来橹精怪也认了他做干爹,也跟着外祖父叫他帐房先生。帐房先生却称他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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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干爹义子都嘻嘻哈哈的倒像一对顽皮的娃娃。帐房先生和外祖父把橹精怪弄到帐房先生屋里好生养息。橹精怪嘴里不住地叫唤:“俺冤俺冤!”帐房先生并不答理他,在床沿默坐了半晌才开口对外祖父说:“俺打听明啦,那通城老九见唐河帮赚了两趟生意钱眼馋不过,跑去对红旗老五插签子使坏。这不?荷叶子就飞来啦?他们不知橹精怪不‘在理’。也飞了一张荷叶子到他船上。那是上前天早上的事,橹精怪不在船上。谁就把荷叶子扔在他凉棚里。橹精怪回船见了也不认识荷叶子上写的啥也不问俺们一声,只当是哪个船老大忘在他船上的戏单子,怕是拿去擦了屁股。

老五老九错怪格精怪架子大请不动,就串通了来找茬。偏偏,您说给橹精怪打落大牙的贩粮老板是谁?是红旗老五他爹……”外祖父忿忿不平地问:“咋?这事就算了啦?”“忍忍算啦。心字头上一把刀。俺找三哥和会馆的会首说妥啦,让橹精怪上坡到会馆去混个打杂的事。往后会馆有个自己人,给俺船帮透个信打个交道,生意就活泛啦。再说,较真个的俺们也较不赢那帮爷。”外祖父便恨恨地吞了声。帐房先生又说:“俺忘说啦,俺也给橹精怪在理门捐了二十块现洋。往后他也算‘在理’的啦。”橹精怪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就说:“您俩说些啥,俺听着咋像在听念天书?”帐房先生起身说:“您先好好养几日。俺自然会慢慢教给您。”橹精怪不依,一把拽住帐房先生要他立马说个明白。“俺心里正冤,您今个不说透,俺今夜就得冤死在您床上。您怕是要老子先给儿送终啦!”帐房先生无奈,重坐下来打开了话匣子。外祖父却懒得听,兀自从床底摸出一瓶酒,撅起嘴对着瓶嘴儿,一口一口慢慢喝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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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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