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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内河沿岸到外河上下,凡水旱码头一概都要分个青红皂白。青乃青帮红乃红帮黑乃黑帮白乃白帮。这便是神出鬼没本事通天官府衙门惧怕三分的帮道门会。世人皆闻大名。
帐房先生说,若要论这四大帮的根根梢梢,都是早先的哥老会繁的枝枝丫丫。帐房先生从烟袋里挖满一锅烟丝,划根洋火嗤啦烧起来,先叭哒几口,才摆开架式说起汉水帮门的来历。一早在乾隆同治年间,广东出了叛乱。朝廷遣邻省湖南兵勇水陆齐进去平叛。粤匪既平则湘勇撤营。哪知朝廷见广东平静下来便忘了忧虑也忘了湘勇的功劳。不但没有好好犒劳连军旅回程的粮草都没人接济了。
湘勇穷于衣食之途,怨声载道。水路将士就联络陆路将士招纳四方游闲之徒;聚党合伙唤作哥老会。哥老会第一次举事便惊天动地。那时正碰上李鸿章的胞弟刮得民脂民膏自广东回京。金银财宝锦丝绸缎古玩玉器歌妓美人装了满满百余条船,自湘水而卞。哥老会学着梁山好汉劫生辰纲拦江劫下不义之财,掠得官船八十余艘。从此哥老会声势大增朝廷灭绝不得。
后来哥老会头目不和,便分亲疏按字派拉山头占地盘各自为王。再后来便闹闹打打分分合合演变成四人帮门。有洪家者称洪帮即红帮。是哥老会的正统,自夸不害良民专袭富豪青帮是集了大族潘氏兄弟门下的团伙,如安庆的道友会等,专营秘密贩盐偷税牟利;黑帮又叫江湖团,是一帮看似可怜巴巴其实窃技高超的乞丐,以盗窃为业;白帮则是拆白党,只会拐骗诈唬坑人哄鬼。
这四大帮门,以青红二帮势力为大,视黑白二帮为不耻于帮门的下流杂种。不知从何时起,一条外河便被青红二帮拦腰截成两段分霸了。以汉口为腰,汉口以上到重庆是红帮的势力范围,汉口以下至下江皆为青帮的天下。汉口则由青红二帮平分秋色龙虎恶斗打成平局。只说红帮大头目杨庆山,人称杨大哥的,便声名显赫。他老爱穿一件长衫带几房老婆却不带分文走水路出远门。他带钱没用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管吃管喝管睡管屙屎,不用花一个铜钱。帐房先生直咂舌头,啧啧地说,“他杨大哥成天前呼后拥地跟着一群徒子徒孙。他看江里哪一层浪不顺眼,只屑跺跺脚,那江水就吓得直翻腾……”帐房先生说这话时自然不知杨大哥的末日,直到十多年后汉口解放,杨庆山大哥逃到重庆,被捉回汉口吃了枪子儿那威风劲儿才被灭了。这是后话。
青帮与红帮瓜分了外河。青帮却独霸了内河。内河有个青帮的大头目大号王风云,人称王爷,住在沙洋。此人是一条山东汉子,性子急躁豪爽,说一不二。拜在他门下的徒子徒孙不知凡几。这年头他都过六十花甲了,还声如洪钟眼似明灯腰板硬朗宽大像一扇门板。帐房先生磕磕烧尽的烟锅说:“都说王爷此人武艺高强修得长生不老之道……”帐房先生说过这番话的十多年后,王风云的一副好身架被用到沙洋劳改农场去凿山石烧石灰,王爷才变成阎王的小鬼。这也是后话。
青帮既独霸了汉水,便把汉水看作他们私家的水盆,认作是祖传的花饯买的。就只当是说:“过往人等,留下买水钱!过往船等,留下买路钱!”跟河盗便是一回事了。汉水船伕们只得诚惶诚恐乖乖拜在青帮门槛下。船老大纷纷央人说情引路子,捐出白花花响当当的现大洋请求入帮。谁入了帮就叫“在帮”。不入帮也可以但得入门,青帮有个分支叫“理门”,谁入了理门叫“在理”。帮或门之下又分字派,如大、潘、通、吾、学等等。在帮在理的在哪个字派,出门在外就要改了本姓姓字派。船伕们起坡上街进船行会馆,与人碰面了或遭人刁难盘问,便有一番对话:
“您在帮?”“俺在理。”“贵姓?”“姓潘。”“是内潘还是外潘?”“出门姓潘在家姓胡。”不在帮不在理的便应答不上来。那么船行会馆你就别去了,门坎太高你的脚迈不进去。你街也别上岸也别上了,街上岸上尽是绊脚石会绊得你栽跟头,就守着你的空船喝河水填肚子吧。船伕们糊里糊涂入了帮入了门,多数并没照规矩经过拜堂盟誓戳指头喝血酒的仪式,也不认识本帮本门本字派当家的首要头目。礼节倒很多很大,逢年过节必得备上礼品孝敬当家的哥哥。送礼去还得下跪磕头孝顺得象乖乖儿。
船老大们便愤愤地骂:“俺日他的祖宗八辈子!拿了钱去买个爹供着,还要改姓。”不过只敢在私下悄悄骂,图个嘴巴快活消消恨。若让帮里门里的头目听见了,不撕烂嘴扭歪脖子才怪哩。帮门头目们一般都沿河开饭馆会馆茶馆船行柴行粮行做生意。把持了船夫们的生计,专掏船夫兜里的风浪钱。这也罢了.还要敲竹杠。帮里门里当家的大哥大姐.凡生日大寿贵体小恙乃至他们的儿子闺女孙子外孙们结婚生娃长尾巴做周岁换牙齿拉稀。都是一个好名目,那“荷叶子”便满天乱飞……
听到这里,橹精怪问帐房先生啥叫“荷叶子”?帐房先生正说得起劲被他打了岔,便白了他一眼,把那杆烧了好几锅的烟竿绾起烟袋,说:“下帖子请你呗。请?说得多好听I趁早凑够了钱送过去。送晚了送少了人家脸一垮就算白送啦。”橹精怪听得直眨巴眼皮。他早先在乡,何曾听说过这些稀罕名堂?他也不喊冤了,咧着嘴直乐。忽问:“帐房先生,您在唐河理门里头算个啥?”
“算啥?俺算个老六呗。”“俺的妈吔——!”橹精怪伸出长长的舌头抖着,竟不顾身上疼痛爬起来,在床上扮着怪相下跪磕头道:“不知不怪,俺拜见六哥。帐房先生也乐了,顺手在橹精怪的脑壳上磕了一烟竿:“跪啥?老六顶没用,叫做‘百事不管老六’。这还是看俺唐河帮船多势大才给的个空位子!”他说着便扳起指头数着告诉橹精怪唐河理门有些啥头目“……大哥、当家三哥、四姐、红旗老五、百事不管老六、七妹、老八、通城老九、小老九。”又说了些头目按座次各有些啥权势。
橹精怪好奇地问:“咋没二哥?”“那宋江本尊晁盖为长。晁盖打祝家庄中毒箭死啦,宋江便做了大哥。后来宋江接卢俊义上山做大哥不成,做二哥大伙也不服他。这二哥的位子不好坐。”“您咋说起书来啦?”‘这理门不是学的粱山上排座次呗?”橹精怪恍然大悟。又闻:“那大哥是谁呀?”帐房先生摇摇头说;“早先是个开镖行的。后来那镖行改成了镇公所。镖行老板也老死啦,不知他把大哥的位子传给谁啦。别说是俺,俺估摸老五、老九也不知道。这理门的规矩大,不该问的谁敢问?”帐房先生说得得意,又教橹精怪一些帮门内应酬礼节和茶碗阵。外祖父自始至终在一旁黑丧着脸喝寡酒喝干了酒瓶没发一言……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