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7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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橹精怪睡得迷迷糊糊的,忽被一阵砰砰的捶门声惊醒,他慌忙下床去拔掉门闩,外祖母连门扇一起撞进来撞在他身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妮子丢啦!二妮子丢啦!”橹精怪惊愣了一下,知道是叫河盗给绑票了。

橹精怪的头嗡嗡乱响。他已顾不得再答理外祖母一声,扭头便往河边跑。他跑到河边,解开了一条不知谁家的小划子。这时外祖母撵上来,塞给他一包现洋。他划起桨向上游撵去。橹精怪的两条胳膊抽疯似的推拉着桨柄。桨叶像两条怪腿在河面上疾走。撵到天麻麻亮时,远远地望见前头有一条渔划子。再近一点便瞅准一个戴斗笠的汉子坐在后艄,也不撒网也不下钩,悠悠闲闲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桨。橹精怪有些兴奋,加紧撵着划上戋。离那渔划子约二丈远时,戴斗笠的汉子——其实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便不住地扭头朝后张望。大约他瞅清了橹精怪的模样,慌慌张张把渔划子朝岸边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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橹精怪心里有数,也不喝一声,只顾把桨摇得飞旋,摇得划子翘起头像河面上蹦起的一条黑脊背的鱼追过去。渔老头子傻了眼,咋也没想到后头撵来的划子恁快那人恁会划桨。眼看后头的划子要撞着渔划子的屁股了,老头子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不见了。只见那个斗笠漂在河面上打转转。橹精怪眼尖,瞅见那人是头朝着岸扎进河里的,便盯着河里冒出的气泡追。那一串气泡象一串断了线的珍珠撒滚得老远,才咕咕冬冬地炸开水皮子冒出恁大的水花朵来。橹精怪知遭这是渔老头子在河底憋不住气了,要冒出河面来,便斜着身子探进河里。等一个光溜溜的脑壳像在开水里煮熟了的扁食刚漂上来,他伸手一把卡住渔老头子的后脖子,拽着水淋淋的扑腾着的一条身子拖上划子扔进舱里。谁知他使劲太猛,渔老头子手心还牢牢捏着一把攘子,嘴里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橹精怪摇晃着他的肩头,吼问着叫他应答,他只将一双死鱼的眼珠子瞪着橹精怪,似在说:您恁快就把俺卡死啦俺咋来得及说啥?橹精怪后悔不迭,伸开自己那两张小笆扇似的手掌恨恨地瞅着瞅了半天,才用它把渔老头子抓起来,举过头顶,狠狠砸破河面,砸得河水“扑通”一响。橹精怪又把划子划到兀自漂荡着的渔划子跟前察看,鱼舱里空空荡荡的并无二妮子的影子。但他看见一个踩瘪了的篾篮子。他掐指一算:虽说撵上了渔划子,可也有好儿个时辰了。他寻思二妮子已被河盗接应的划子转走了,说不准这会儿快到团长爷的窝子了。他自语道:撵是撵不上了,估摸团长爷绑票总会等着叫拿钱还是拿人赎票,一时不会撕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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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这是到啥地方了,便朝岸上张望。天已大亮,他见岸上有一条顺着河的街象是拴马铺。拴马铺他没去逛过。他心里有了主意,就把划子朝岸边划去。拴马铺是一条不大不小的街,街中间是一爿茶馆。世道不太平,那个店铺老板和几个做生意的都关了店门搬家走了。一向并不热闹的茶馆里茶客更加稀落。茶馆老板是一个吃斋的老婆子。橹精怪听帐房先生说过,这个老板娘其实是唐河理门的四姐。可橹精怪哪里知道,渔老头子还是四姐的老公哩!当然,此刻橹精怪冒冒失失闯进茶馆时,老板娘亦尚不知他把她的老公喂了河里的王八。橹精怪稳稳神跨进门去,把脸上杀人的凶气和救人的勇气都收藏在笑容里:

“嘿嘿嘿。俺橹精怪拜见四姐。”他行了个帮门内的跪拜大礼。老板娘先只当是进来一个喝早茶的老茶客,也没忙着抬头招呼。待猛一听到一个粗喉咙大嗓子冒出这句话,心里一惊,忙抬头打量了橹精怪一眼:“咯咯咯。咯咯咯。您疯疯癫癫说的啥?咯咯咯。”

说着她厌恶地扭过头去,起身端起针线箩走进里面的门。橹精怪尴尬地立在那儿。这时,里面门口钻出一个伙计端来茶盘。他把茶盘往橹精怪跟前的茶桌上一搁:“客人请用茶。”说着端出茶盘里一壶茶和一摞茶碗,斟满一碗茶。橹精怪杀了人,见了飘逸出清香的绿茶顿觉口千舌燥,便把怀里沉甸甸的一包现洋掏出来撂在桌上,伸手要去端茶喝。但他的手又缩回去了。他见那伙计斟满一碗茶又斟满一碗,不停地斟。他想:这是要把俺灌死还是咋的?他正纳闷着,便瞅见那老板娘从里头门口闪出来了,倚在门槛上冷冷地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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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头有名堂!他想。他猛地想起帐房先生教给他的茶碗阵,恍然大悟地摸摸后脑勺,在心里骂了一句:俺日您的先人别当俺不会这茶碗阵!他稳住神儿一屁股在茶桌旁坐定,摆出不在乎的架式。果然,那伙计把一摞茶碗都斟满,一共有七碗。便摆了一个阵式,摆完也不吭声,只把手叉腰逼视橹精怪。橹精怪一瞅,这叫“七神女降下阵”,他取右边的一碗茶喝了,顺手给那伙计也摆了一个阵式叫“患难相扶阵”。

伙计见了冷冷一笑,取放在茶盘外对着茶壶嘴的一碗茶搁到茶盘上四碗中央,然后端起喝了。他接着叉腰摆出一个阵式。橹精怪认出那叫“七星剑阵”。他知道左右两端茶碗不可饮。他小心翼翼地把端尖上一碗茶端起,摆到横排着的三碗的中间那一碗对着的直线上,然后取两尖端之茶饮了。这“七星剑阵”帮门内一般人都不识,只有少数人如头目之类才识得。那伙计见橹精怪破了此阵,很不甘心,接连又摆出赵云加盟阵、顺逆阵、双龙争玉阵、五虎将军阵、太阳阵、英雄入栅阵……橹精怪瞧得眼花缭乱,肚子里灌的茶水也胀得痛。他强忍着,指望求得四姐相助去救回二妮子,便都照帐房先生教的识阵法一一破了。  

末了,橹精怪见伙计不再摆阵,便端过茶壶斟满一碗茶,自己又摆了一阵,唤做“单鞭阵”。此乃求救之意。能救者饮之,不能救者泼了茶再自斟一碗饮之。他急切地拿眼瞅着伙计和正在与另一伙计耳语的老板娘。谁知伙计端起茶碗要泼,橹精怪正大失所望,这时老板娘过来拦住,接过茶喝了。橹精怪大喜。他赶忙把桌上的那包现洋推过去,说:“这是孝敬您的。俺听说那团长爷也是‘在理’的。四姐本事高人缘好面子大心肠软,求求四姐去说说情。他团长爷要多少赎金只管说!俺如数凑来。四姐这里俺也多多孝敬……二妮子她妈都哭瞎了眼二妮子回不来她妈非哭死不可……”老板娘听着听着便惊骇起来。她那像个瘪南瓜的脸盘子顿时变得惨黄忽而又苍白猛地又通红。她呜呜了几声又慌忙忍住了,脸上使劲挤出和善的笑说:“咯咯咯。俺先使唤一个弟兄去打探打探,看人藏在哪?抓着他的把柄俺才好叫他放人。咯咯咯。等晚上弟兄们都回啦,俺们合计合计,就去要人。您既是‘在理’的弟兄又是六哥的义子,俺咋说也要亲自走一趟。咯咯咯。咯咯咯……”说着她吩咐伙计把那包现洋收了,张罗酒菜。橹精怪一夜一晌午空着肚子,饭一端上来就狼吞虎咽起来,酒却只喝了一小盅。老板娘也不相劝,兀自慢慢喝着慢慢咳着。她不住地挤着浑黄的眼珠子打量橹精怪,好像在打量他那两条膀子上的肥膘有几寸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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橹精怪连逮了三海碗饭才放下筷子打起饱嗝来。嗝没打完又接着打呵欠。他想起身,可是忽觉得头恁重像一块大石头,压得脖子都举不动了。他一头栽在桌沿上呼呼大睡起来。那伙计见状忙问老板娘:“把他捆起来给团长爷送去?”老板娘一听,放下酒盅便嚎。她嚎得恁伤心把刚才憋着的泪都嚎出来了。嚎了好一阵子才住声,怒不可遏地喊道:“咯哼咯哧咯。给谁?给团长爷送去?给他?给他俺那可怜的老头子咋闭得上眼?咯咯咯。给俺!给俺留着喝他的血!”她又猛咳了一阵子,接着低声说道,“天一黑就拖到河边去。您去给俺蒸几个白面馍,搁篮子里装好。咯咯咯。”橹精怪到天黑也没醒。他被伙计背到河边,便躺在河滩上打着香喷喷的呼噜。老板娘手里捏着明晃晃的攘子。她咋的就不象一个佝偻着腰的骨瘦如柴的痨病婆子了,倒象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女。她说酒里的药上多了,要不这会儿他醒了该多好。

她说俺巴不得他能睁睁眼瞧瞧,他这是给俺的老头子抵命,是用他的血给他的四姐治病。说完她把一条腿的膝盖屈起,顶在橹精怪的胸脯上,一条腿直直地蹬进沙泥里陷着,一只手死死揪住他的头发按住他的头,另一只手上的攘子杀猪式地麻利地捅进他的喉管里插着。她立起来喘着粗气把两手在胸前揩了揩,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然后接过伙计递过的馍。伙计上前用力拔出那把杀猪刀似的攘子,橹精怪喉管里的血便冒出一尺多高,还冒着腥热的水红色的气泡子。老板娘把一个馍掰成两半,就蹲下去蘸着热血吃起来。可怜橹精怪在理门一场,到头来却死在理门兄弟姐妹同姓人手里。还不自知是咋惨死的。老板娘连吃了三个人血馍。伙计见她吃饱了噎得直翻白眼,就一脚把血淋淋的橹精怪踹进河里。恁浓恁酽的血把河水染红了一大片,但河水很快又把血水染得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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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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