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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的湖南刀把子打头,蛰伏了半年光景的唐河帮钻出河汉子往襄河上游走。
朱帮头给外祖父掌舵。他用胳膊缠住舵柄半趴在舵柄上,一条独腿蹦过来蹦过去象个断腿蚂蚱。外祖父则昂头挺胸立在船头高举着长长的篙子。篙子头上套着倒人字形带反齿的铁钩,那铁钩锋利锃亮象战士的长矛刀戟。
唐河帮是清早开航的走到半晌午时分就找到了生意装船。不,应该说是生意找着了唐河帮拦住船叫装货。队伍上的两乘卡车在官道上给东洋飞机炸瘪了胎卡车上装着满满的粮包。那一段官道靠着襄河.押车的几个老总就守在河边吆喝着拦住了打头的刀把子。
那个当官的老总倒显得挺和气,他叫身后的俩兵收了枪退到一边,自己陪着笑问明了谁是帮头便跳上船递给外祖父一根纸烟,说:“请船老板们帮忙,把两车粮包扛到船上装船跑到襄樊。一条船给一包大米。”
外祖父没接他敬的烟。他瞅瞅河边总共才三个老总,那当官的说官道旁的车上还有两个。他心想您总共才五个俺有一二十号船老大不怕您们,便板着脸回答说:
“一包就一包俺不还价。俺把丑话说到头里,俺这一伙子船老大都是快饿死的人,挨枪子子死跟饿死是一个样!白装船不给粮抵船钱可不依。”
外祖父故意大声说着好让隔船的大伙儿都听清。鸭屁股和几个船老大便都帮腔喊起来:
“先给粮后装船开头!”
“不给粮俺不白装!”
那当官的老总也是北方人,说话爽快,他对外祖父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遣。杨帮头您就招呼船老板们先装船。一说装完了各船上就扛一包去倒进锅里再开船。您扛二包。”
正晌午时两乘车上的粮包都装上了船。船老大们抽了跳刚说要开头,突然东洋鬼子的炮舰就嘟嘟嘟地开过来了。机关枪哒哒哒老远地射过来。那当官的老总赶忙趴在粮包上,掏出王八盒子砰砰地还了两枪。见打不赢,他挥挥手带着几个兵扔下粮食逃了。
东洋炮舰靠拢来,一个曹长跳到外祖父的船上来伸腿踢踢粮包,拔出刺刀捅开一包,见是白花花的大米流出来,他又跳回到炮舰上。不一会儿又带着三个东洋兵跳过船来,再招招手叫抬过一挺机关枪。那炮舰就嘟嘟嘟开走了。
这时已是后半晌了。曹长嘴里咕噜着比划着手势指指下游叫外祖父开船。外祖父坐在船头叭哒着烟竿儿,把两条腿吊在船舷外晃荡着。船老大们明白了这是叫掉头往沙洋运,都立在各自的船头踮脚勾头瞅看他等他拿主意。
他磕磕烟锅站起来,走到曹长面前说:“刚才那几位老总说好啦,俺们不白装船,一条船给一包米抵船钱。这粮归您们啦,俺们给您装也得要一包米。大伙都饿着没饭吃也跑不动船。”
大伙都替外祖父捏一把汗,赶紧瞅瞅那曹长。曹长是个鼓眼睛,他鼓着眼珠子鼓了外祖父好一阵子才点点头。
不料外祖父又说:“刚才那几位老总答应啦,俺是帮头,给俺二包。”
曹长一听那鼓眼珠子差点儿就要鼓暴出来。他绕着一根柱子似的外祖父转了三圈,鼓着眼睛打量外祖父的身材,长统皮靴踩得甲板嘎吱嘎吱响。三圈转完他又看看天,见天色已晚,便又狠狠地点点头。
外祖父便对大伙扬扬烟竿说:“大伙听着,各船上都把货舱里的粮包扛一包后舱去搁好。扛了俺好开头。”
各船上就扛起来。朱帮头也从后艄拄着拐棍过前头来,他拽起一包粮费劲地拖着象个老鼠拖木掀。外祖父看着象没看见似的双手抱在胸前站着也不去帮他。那曹长就叫一个东洋兵帮着跛子把二包粮扛到凉棚里去了。
船帮掉头朝沙洋开去。河里没风,沉重的大橹摇得吱吱呀呀的。外祖父边摇橹边拿眼斜睨那挺稀奇古怪的机枪。机枪架在几包粮食上,一个东洋鬼子趴在机枪上。
眼见天黑下来。外祖父挂了橹操起篙子,扯长声吆喝带头的船打舵靠岸。那曹长一听气冲冲地跨过来朝外祖父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很响很脆后头的船上听得清清的。大伙的心怦怦乱跳,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篙子等待着外祖父发怒。但外祖父吭都没吭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又招呼道:“把‘气死风’点亮挂在桅上!船舷的灯也挂起来!”
夜色茫茫的襄河上亮起一长串昏黄的灯火,晃晃闪闪地向下游移去。
那曹长便笑了。他掏出一盒东洋纸烟叼起一根吸燃了,又友好地递过一根给外祖父。外祖父只当没看见,他从腰里抽出自己的烟竿伸到烟袋里挖满一锅烟丝又用手指头捏了一撮把烟锅按得严严实实地点燃叭哒着。
几个东洋鬼子紧张地朝两岸张望着。遇到河边有野林子就哒哒哒地射一阵子机关枪。
这时河里起了顺风。船老大们都挂了橹张帆跑风。外祖父便坐在船头歇了,把两条腿伸在船舷外望着河面出神。北岸河滩上又传来娃娃鱼的叫声。有好多娃娃鱼在叫叫得恁凶恁久。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