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区水乡,在老家监利市洞庭湖杨林山白螺矶柘木桥、上车湾火把堤尺八口八仙洲,提起余爱民,那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妇孺老幼,士农工商,每一个群体,都可以从道听途说、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头头是道地讲出余爱民老师许多的精彩与传奇来。
2011年12月7日,余爱民同志(左一)在监利农村调研
比如说,余老师幼时家贫,发愤攻读,过早辍学,自学成材;比如说,当民办老师,雇请老师,县上组织“民转公”考试,白螺中学的刘金辉校长笑眯眯地说:“我和余爱民同时参加考试。余爱民偏科严重,语文考98分,作文打满分。数学成绩不好,拖了后腿”;比如说,余爱民当民办教师的时候,正月十五元宵节,按洞庭湖的风俗,要吃米团子。老师们穷,没有吃的。热心快肠的年轻的余爱民老师,就使出了看家本领,拿出竹板、渔鼓筒子,领着几位同样活泼好动的年轻老师,走乡串户,到村民家中去打“莲花闹”。
楚人崇凤,楚人尚巫,儒道释和谐共存,从古至今,神秘文化在家乡农村一带很有市场。余爱民自小耳濡目染,对算命、测字、卜卦、看相、算八字、抽彩头、敲丧鼓、下菩萨、做道士、采莲船、打莲花闹、行书走柬一类家乡民俗技艺浸润日久、了然于胸。余爱民左手打莲花闹,右手敲渔鼓筒子,音调高亢悦耳,朗声念道:“正月十五元宵节/民办教师好造业/讨几个团子过过节/不知好说不好说//”。江汉平原的父老乡亲,自古以来,尊师重教。本来,逢年过节,就应该拿着三两粗的,五两细的,去给老师拜节。都是因为家计太穷,过节的米团子也不多,就打马虎眼,没有去给老师拜节。这下好了,你不给老师送,老师倒是找上门来了,还美其名曰“送文艺进村入户”。于是,忙不迭地将五个十个米团子,“咚咚”作响地,倒进了跟班的民办老师背后大大的竹篓。半天下来,竹篓已经装满,沉甸甸的。余爱民的额头冒出微汗,嗓子刚刚打开,唱兴正是浓烈。眼瞅着村办小学所管的8个墩台,还只跑了一半,就想继续唱。可背米团子的老师扛不住了,说余老师,搞不得了,背不动了,米团子太多了,吃不完。赶紧收手,回去做晚餐。
还有一回,故乡杨林山邹码头的河套里淹了水,把即将收割的早稻全部浸泡在水里,洪涝水灾长达半个月,颗粒无收。辍学在家的余爱民,家中没有多余的粮食,常常饿饭。度日如年,眼看年关将至,不知如何过年。余爱民体恤父母艰难,决定离家出走,乞讨生活。他坐着鸭划子小船,在隆冬时节,颠簸于洞庭湖的风浪之中,涉险过江,来到岳阳楼下,展开“麻衣相书”,摆上算命的竹签经筒,有时候贼眉鼠眼,有时候半睁半开,时不时吆喝两嗓子,察言观色,煞有介事,指点迷津,头头是道,让那些前来测字算命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而来,一个个心情舒畅而走,还丢下分分角角的零钱不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余爱民的心里就免不了一阵阵窃喜,心想,像这样,再干一个十天半月,家里就可以称鱼砍肉打烧酒买鞭炮,一家人就可以欢欢喜喜过一个好年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余爱民的测字算命,抢了岳阳楼内本地算命先生的生意。他们就里应外合,说这是湖北来的骗子,来到岳阳楼,行术摆当,招摇撞骗。就掀翻了他的算命摊子,没收了他的竹签相书,还有一只鸡啄米似的、专门用来抽彩头的大公鸡,还把余爱民给关了起来。
余爱民真是胆识过人,他和关他禁闭的人,据理力争。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说家乡遭受了水灾,一大家十几口人,无米下锅。湖南湖北,共一个洞庭湖,一衣带水。为了不抬高洞庭湖的水位,保住岳阳楼与湖南君山的农田不被水淹,我们湖北杨林山的老乡们,饱受内涝之苦,河套里的水不敢往洞庭湖里抽排。我们舍小家,保大家,宁可淹掉自己的家园,淹没到手的粮食,也要保住湖南的老乡,这是何等舍己救人、义薄云天的壮举?!说我行术摆当,招摇撞骗,这样的话也亏得你们说得出来?还有没有半点同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唇亡齿寒的道理,未必你们搞不懂?你们说我是骗子,有什么证据?我这是大学生放寒假,在搞勤工俭学。我大学学的专业是心理学。我这是在给陷入绝望与无助的有心理负担的洞庭湖两岸的人民群众,做心理辅导。余爱民说完,从宽大的黄色军大衣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封的《学生证》。学生证是荆州师专发的。其时,余爱民正在参加荆州师专教育心理学的函授大专班。
2024年初春,余爱民在茅台酒厂调研
关他的人,见这个小伙子,高声亮嗓,振振有词,义正辞严,便有些心里发慌。又见了余爱民从大衣里掏出的《学生证》,立马就惊呆了,就觉得会到了奇人与狠人,于是赶紧打开了手铐,端上了热水,将没收的分分角角的几块零钱,连同他那只算命的大公鸡,一起还给了余爱民。又请他在街边小摊吃了一碗热乎乎的肉丝面,还有6个大肉包子,然后,开着执法车,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到了岳阳云溪的轮渡码头,礼送他登船挥手,满载而归。
余爱民吃饱喝足,江风吹拂,顿时激起好汉的豪情万丈。那一刻,他想到了单刀赴会的关云长,想到了独立寒秋、看湘江北去的一代伟人,想到了《三国演义》的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碗肉丝面的分量,已经足够。6个包子,他只吃了1个,另外5个舍不得吃,趁着好心的陪同人员不注意,他快速揣进了宽大的大衣衣兜。那晚,垂垂老矣的父母和两个妹妹,生平第一次吃上了又香又大的岳阳楼的肉包子,流下了幸福的热泪,就觉得,咱余家苦熬苦盼,终于出了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子来了!
余爱民同志后来成名之后,极少讲起这么一个岳阳楼当算命先生的故事。我听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那时还在老家的县上当报社总编。那时的他,创造力与青春力,都是最为旺盛蓬勃的年岁。他一个,我一个,刘敏一个,偶尔聚在一起,就在下班后,喝酒宵夜,谈古论今。余爱民每次都是酒席上的主角。他的嗓子好,高亢嘹亮,分贝极高。有时候,我们想出些风头,也想讲几句。他便立即提高声调,迅速盖过、压住了我们的话头。一位同席的在县上部门供职的朋友,非常喜欢听余爱民和刘敏他们在酒桌上一浪高过一浪的辩论与扯野白。他常常心悦诚服地感叹,说只要你们三兄弟在一起呀,天下的话都要被你们说完。别个想插一句话的机会都冇得。我觉得县电视台,应该也搞一个类似于《锵锵三人行》的节目。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三奇”人物余爱民》,讲的都是“奇人奇事奇葩”,就用你们老屋里的白螺话讲,保证有观众喜欢听,保证收视率好高!老张,你回去考虑一下。我们都支持开办这么一个栏目。老张是县电视台的一把手台长。
余爱民老师后来的故事,我就不多说了。网上有很多的关于他的介绍与人生传奇故事。因为他才华横溢,被提拔成了乡镇团委书记,当选全国团代会代表,坐上了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与中央领导照过相,合过影。从北京载誉归来,1996年,他被借调到荆州团市委,当青工部部长。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分在荆州电视台当记者。那年7月,在电视台,我第一次见到他,从此开启了我们长达近30年的交流往来。后来,担任监利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兼县税改办主任的余爱民,因为调查研究工作做得好,多篇研究“三农”问题的调研报告,受到时任湖北省委主要领导的重视与赏识,《湖北日报》头版头条,连续三天,刊发他的长篇调研报告,一时街谈巷议,洛阳纸贵,争相传诵。2005年的暑假,一纸调令,他被调到湖北省委政策研究室,担任副处长。鲤鱼跳龙门,纵身一跃,实现了华丽转身,不惑之年,人生迎来高光时刻。其时,我正在武汉大学读博士。余爱民人好,心肠好,爱护、提携后学。他夸我好学上进,文字基础好,有过多年地方与央视电视记者工作经历,眼界较为开阔,知识面较广,人也灵活,多次向有关重要领导郑重推荐,希望我也能跟随他的脚步,从事政策研究工作。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有幸结识了著名的大笔杆子吕东升秘书长。将近20年来,吕秘书长对我的工作、生活、学习一直都很关心,总是予以热情鼓励,让我备受鼓舞,感到格外的温暖。
余爱民老师在老家县上工作的那些年,我一会儿在荆州工作,一会儿在武汉读书,有时候在北京打拼,虽然相隔千里,但每次回到县上,因为刘敏同志的热情张罗与盛情相邀,我们监利版“锵锵三人行”总是聚在一起,谈古论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后来,余爱民同志调任水果湖,因为工作任务繁重,纪律要求极高,尽管我与他同处东湖,相反地,见面的机会却是极少。偶尔,我们相约,一同去拜访老领导傅先明书记。一向善饮豪饮的余爱民,却是滴酒不沾,往日千杯不醉、一举累十觞的豪气,荡然无存,无迹可觅,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反复向大家赔小心,以茶当酒,说实在是对不起,下午要出差,下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晚上有一个很重要的报告要起草……傅书记善解人意,给大家做工作,要大家理解,说他不容易,工作压力大,任务重。等哪天放假了,有时间了,再一起小酌一点。有的是机会。后来,事实上,从余爱民同志43岁调入水果湖,一直到他前年夏天正式退休,十多年的时间,我和余爱民同志在一起举杯畅聊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便很少再能像从前一样,听他在酒酣胸胆尚开张的热闹时刻,眉飞色舞、飞流直下三千尺地讲述许多的“三奇”故事,我的写作的素材中,便渐渐少了他所提供的第一手的生动素材。
文字写作是余爱民的看家本领,勤奋高产是他的核心竞争力。我常常在微信上,读到他的长篇大论,有的是讲课培训的开场白,有的是游历名山大川的游记,有的是工作感悟。他的才情与激情,一直是那么的蓬勃旺盛,令人叹为观止。尽管这些年来,微信上,我一直与他互为唱和;尽管他与我在武汉的家,只隔着一条马路,但遗憾的是,我不得见余爱民老师,一晃又超过了3年多的时光。
2024年春天,余爱民在北京做专题讲座
今年的大年正月初七的中午,在东湖之畔的简餐店,我正在埋头吃一碗地道正宗的米粉。小店里的门帘,忽然掀开,一阵北风,猛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抬眼一望,竟然看到了余爱民老师还有他的生活部长兼贤内助夏红桂老师。他们两口子,随便点了两个快餐。我吃我的米粉。谈谈讲讲,意犹未尽。他又关切地问起了我乡下的父亲晚年生活可好?母亲走后,父亲他老人家是否又找了一个伴?我如实回答,说父亲身体好得很,今年75岁了。一个人,在家里还种了接近30亩的水稻田,还养了五六十只鸡子,3只大鹅与大雁,还有一个5亩多的鱼池子,养着几百上千斤的鱼,一年要割七八个月的鱼草。我说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地,舍不得离开农村,我们兄弟们要接他老人家进城,打死也不肯。我还说,母亲已经走了有15个年头了。父亲也想找一个伴。只是年轻的,负担又太重。年纪大的,父亲说还要照顾别个。就这样挑肥拣瘦,东看西看,也冇得什么蛮合适的,十几年的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现在七老八十了,估计也会越来越难找了。反正我父亲心态好,乡下清净,我们做孩子的,也会经常去看他。就这样吧。余爱民同志便点头。我就觉得,余爱民老师的心真是好,善解人意,一搞几年不见,见面后,开口讲的还是故乡的家长里短,还在关心惦记着我的乡下种地的父亲,便越发觉得,他的善良、忠厚、泥土本色、爱民情怀,是刻在骨子里的,是装不出来的,是褪不了色的。
余爱民老师2022年7月,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他一刻也闲不住,紧接着就在北京一家非常大的传媒单位,做调研,写文章,搞培训,当导师,上高山,下平川,赴海岛,瞰草原,抖擞钱袋子,跑遍全中国。他们两口子,带着对新年的憧憬,意气风发,夫唱妇随,精神抖擞,相偎相依,如影随形,一个穿着长长的黑色呢子外套,一个身着红得似火、粉得像霞的吉祥喜庆的中国红的呢子外套。十分讲究的余部长,脖子上还潇洒地围绕着一圈长长的红色围巾(余老师健谈,像歌唱家与演说家一样的,十分注重保护好嗓子,怕嗓子着了凉。红色围巾,可能兼顾实用与打扮之用)。分别的时候,隔着公务员小区一条窄窄的马路,远远看去,他们真像一对儿洞庭湖水乡刚刚度完蜜月的新婚夫妇。他们坐下午1点半的高铁去北京。带了好多的家乡的米团子,还有辣萝卜、腐豆腐。六十二岁再创业,正月初七,大包小包,赶公交,挤高铁,跑长途,这种一辈子闲不住的奋斗精神(好比农民伯伯,只要身体好,种田种到老),令人油然而生敬意与感动。
我就在想,农民的孩子,这天底下,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呢?比起功成名就、退而不休的余老师,我们正当壮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房贷,有什么理由、资格和本钱,在找工作的问题上,对地域、岗位、薪酬、待遇,挑肥拣瘦,不愿意吃精神上与身体上、还有环境上的苦呢?
“一年之计在于春”,星光不问赶路人。正月初七中午,分别的时候,我和余爱民老师说再见,并相互约定,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到北京,或者他来上海,我们在一起好好地聚一聚,规规矩矩喝几杯。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提议,说好,一定!
2024年3月5日星期二下午4点30分上海春雨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刘赋,武汉大学法学博士后,教授级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