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滨人物漫话之三(下)从京城名媛到“封建余孽”

——读裕容龄

编者按:作者曾任过医学专业教师,之前下过乡,之后援过藏,仕途一片光明。然而,他却辞职下海,依然做得风声水起。他沉心静性坟典索丘,孜孜以求探幽寻微,用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的笔墨,把那个风起云涌年代的汉滨人物,一个个鲜活地推到我们面前,读后让人感慨良多。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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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北京东城区的黄城根,原来叫皇城根,有说是1965年整顿地名时改为现名,不确。据陈宗蕃著《燕都丛考》(1929年版):“昔日皇城今俱改称黄城”,民国政府定都南京,改“皇”为“黄”,淡化先朝皇都色彩是应有之义。就像鼎革后北平复称北京一样,“必也正名乎”,这个讲究千古不易。

皇城,环绕在紫禁城宫城外的城墙,又称“萧墙”,最怕“祸起”的那种,“民不得出入”的禁垣。如今天安门两侧约2000米长的红墙,就是仅剩的皇城城墙,依然充满象征意义。皇城外东、西、北三面的街道都叫皇城根,老北京人说“皇城根的人”,等于在说“纨绔子弟”。盖因清末民初,这里青堂瓦舍的深宅大院里,住的多是旧京旗人——逊清的皇亲国戚、名门望族,以及少数“宠命优渥”的汉人。

五姑娘裕容龄出宫后就住在皇城根,东黄城根南街48号,直到终老。

在宫里时,凭着一身才艺和浑身机灵劲,五姑娘颇受宠爱,左右逢源。出得宫来,依然俯仰自如,名动京城,在上流社交界搅动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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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容龄故居:

北京东黄城根南街48号,黄叶遍地,门可罗雀

 

一、京城名媛  公益天使

裕容龄在总统府担任女礼官很有些年头,资料阙如,我们不知道她的岗位职责和具体业绩。以五姑娘擅长多国外语,加之一身艺术细胞的天分,至少于总统府的对外联络和形象工程方面应该是有所建设的,如果不能说建树的话。而且,五姑娘特别热心于社会慈善公益事业,扶危救困总是兴致勃勃。

20年代初,有北京警局的热心人士办起了“贫儿半日学校”,组织社会各界义演募捐。有一位当时在现场聆听裕容龄慈善募捐演讲的学生,很多年后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细节:

……当时我是贫儿学校的学生,容龄介绍其宫内见闻时,我们大都在场。由于唐宝潮夫人容龄既善外国语言,又曾在清宫伺候过西太后,颇受中外仕女敬重。她在东交民巷外侨妇女之中很活跃。邓宇安(警长)便求她给外侨介绍清末宫内情况,卖票给贫儿半日学校筹款。此事由内左一区承办。票价定为每张一元,地点在灯市口中华基督教会大礼堂。

1921年秋季的一天晚上,这个教会大礼堂内灯火辉煌,门前车水马龙。开会时,先由韩向在座来宾介绍唐宝潮夫人的经历,然后,请唐夫人给来宾述说西太后在宫内的情况。这时,容龄缓步走上讲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微笑着向台下颔首示意。

容龄穿着一件粉红色镶着金边的旗袍,袍面上绣着金龙,嵌着珍珠。梳着旗头義儿(满族四五十岁妇女的普通发型),头上插着金玉头饰,佩以金耳环。面敷宫粉,唇点珠红。足穿薄底绣鞋。她举步轻缓,实在是位典型的宫眷人物。平时她穿西装,今天换上清代皇家妇女的装束,在座的外宾笑得前仰后合。

她很和悦地对来宾说:“我穿的戴的都是20来年前西太后赐给的衣物。因为今天要讲述的是清宫的生活情景,所以,我才做这样的打扮。”她用英语讲话,讲得流利自然,很受外宾欢迎(紫韵宸京《记容龄谈西太后轶事》)。

这类公益活动有据可查的还有两次,一次是19221月,她参加由北平美育社为北平四郊灾民筹集救济款项而在上海真光剧场举办的歌舞义演;另一次是1928年2月18日,中外慈善家联合在北平协和大礼堂举办慈善募捐演艺会,裕容龄在会上表演了《华灯舞》和《荷仙龙舟会》。

五姑娘热衷于做的,正是她的导师邓肯当年亲身做过的-为改善底层人家尤其是贫穷孩子的处境不遗余力,我们甚至还可以从中看到那些前赴后继的外国传教士的影子。早期教育和文化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具有决定性影响。

同为京津地区名媛的朱三小姐朱淞筠(其父曾任北洋政府内务部总长、代理国务总理)也是当时著名的京津名媛,她与裕容龄交好,曾支持裕容龄开办了一个女子服装研究社,还给裕容龄当模特,据说风靡世界的中国旗袍就是两人合作研制的成果。虽然旗袍确实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兴起,但功劳都归于她们名下未免武断。不过由此可见五姑娘不守常规、引领时潮的一贯风格。

五姑娘活动领域十分广阔,除了跳舞、慈善演讲、研究服饰,她还接待采访、与中外朋友交往切磋,酬唱应和。据翻译了裕德龄主要作品的秦瘦鹃回忆,自己的翻译工作得到容龄的支持,她为其译著写了序文,自署“唐裕容龄”。秦瘦鹃说容龄还用英语写过一部历史小说《香妃》。历史上的香妃原型实为乾隆身边的维吾尔女子容妃,经金庸老先生如花妙笔褒扬,从此有井水处皆知香妃大名。五姑娘可能真对这位也在皇帝身边呆过的妃子有兴趣,只是这部小说已如白云黄鹤,遍搜资料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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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裕容龄


裕容龄夫妇没有生育,但有一个养女。民国时期出版的《北洋画报》,曾刊有一篇容龄和她女儿同台演出的图文报道,图片说明是“唐宝潮将军夫人及女公子Lydia”。养女中文名唐丽题。其生父为民国外交官王曾思(1944年过世),容龄夫妇把因小儿麻痹症而导致跛足的唐丽题视同己出,经常带她出入社交场合。据说唐丽题曾私下对她的好友韩素音说过,容龄把她当公主培养。在容龄夫妇的支持下,她先后在英国、法国和美国学习,最后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与同在哈佛学习的泰国华裔望族子弟库克·那拉廊结婚。唐丽题作为知名学者一直在美国的高等教育机构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德龄家族:近代中国文化外交的先驱者》)。

裕容龄任女礼官的时间,基本上就是1912年至1928年北洋政府掌权时期。民国政府南迁南京,裕容龄即留在北京,北京有她的资源她的圈子她的一切,对她来说,南京还不如巴黎熟悉。战事日紧,圈子日益逼仄,三四十年代,她不得不靠教授舞蹈以维持生计。

丈夫唐宝潮1919年作为军事专员出席了巴黎和会,还代表中国参加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大会。30年代短暂出任过什么冀察政务委员会参议,“七七事变”后赋闲在家。夫妻俩蛰居北京,民国留用的前清遗民,在过渡期后大都渐归沉寂,就像民国那些民主人士在鼎革后一样。

夫妇俩万人瞩目、风生水起的日子自此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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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容龄弹中阮照,瑞士摄影家Walter摄于1934

 

二、“朋圈”情事 文化传奇

裕容龄夫妇是那时京城上流社交界人人艳羡的一双璧人。五姑娘风采自不必说,唐宝潮病逝多年后,裕容龄还向友人提起丈夫,说唐宝潮在总统府时,上马下马的姿态潇洒至极。夫妇俩感情甚笃,对于容龄喜爱的法式西点,唐宝潮亲自制作,出席聚会时,绅士风度的唐宝潮总是亦步亦趋跟在容龄后面。

“潇洒至极”,并且“跟在后面”,有些事该来的还是会来。

来的是五姑娘的又一段“恋爱史”。这是百年前北京最大的中法“朋友圈”里发生的最吸睛的故事。既有的史料,关于这段“恋爱史”有结论而无细节。而2015年央视9套播出的四集纪录片《贝家花园往事》,用了一集约50分钟的时间专述此事,有鼻子有眼,声情并茂。

能让央视下气力万里奔波于两国之间,拍摄一个四集纪录片,足见绝非一般人物一般故事,央视将其定位于“一个朋友圈改变两个国家的文化传奇”。这句话说大了,国家岂是这么容易改变的,改变其文化则有可能,所以这句话中的“的”与“文化”要互换一下位置。

“贝家花园”是法国公使馆医官贝熙业的私家别墅,位于北京西郊的海淀区北安河村。贝熙业大大有名,不仅是公使馆医官,还是袁世凯的“御医”,在中国生活了40多年。贝家花园不仅是中法朋圈的聚集地,还是免费给村民看病的诊所、八路军的交通站,掩护过爱国青年学生。贝大夫还往平西抗日根据地偷运药品,供在那里发扬两种精神的白求恩使用。可见贝大夫也是“贝求恩”,差的只是一篇“老三篇”里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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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西山贝家花园

 

贝家花园每周三举办酒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来的都是京城的中法精英人士,法国公使馆馆员是核心圈友。其中有一个当时不起眼,以后声名传遍全球的人-圣-琼·佩斯。

1916年,中法因天津“老西开”法租界地盘之争产生外交纠纷,不到30岁的圣-琼·佩斯被派到中国救火,并留下来担任公使馆三等秘书。正是在贝氏花园的聚会中,他得以结识在京城上流社交界如日中天的裕容龄。小秘书被五姑娘的如花品貌和翩翩舞姿打动,30上下年纪,精力、欲望都处于峰值的两人坠入情网。央视的解说词羞羞答答,说是建立了“超出一般情感的暧昧关系”。法式浪漫是民族徽记,贝熙业大夫也不例外,在80岁时与28岁的中国姑娘吴似丹喜结连理,甚至结了个“秋葫芦”,生命活力完胜伟大的齐木匠和同样伟大的杨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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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熙业大夫与28岁的中国姑娘吴似丹


法国朋友常去裕容龄家聚餐。有时容龄因头疼在卧室休息,只要圣-琼·佩斯进去,也不知施了什么魔法,总能让五姑娘减轻疼痛,走出卧室。深得信任的圣-琼·佩斯在裕容龄帮助下融入京城社交圈,并经常从在总统府工作的裕容龄那里获得关于中国上层内幕与外交动向的信息。交往总是有来有往,2017年张勋复辟,总统黎元洪被赶走,其妻儿被张勋扣押,京城炮火连天。圣-琼·佩斯在容龄要求下,甘冒危险,利用外交官身份,想方设法法将黎元洪妻儿救出,带到法国公使馆保护起来,违反外交纪律的他受到公使的严厉斥责。这事除了需要智慧,尤需勇气,虽然段祺瑞和张勋双方队伍交战时避开了东交民巷使馆区,但是枪子儿不长眼。只此一事,即看出两人的菩萨心肠和相交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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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容龄与圣-琼·佩斯(《贝家花园往事》剧照)

 

圣-琼·佩斯本可以在中国呆更长的时间,法国老家的4个女人——母亲和三个姐妹完全靠他的薪水养活。他升为一等秘书,还有希望获得中国总统府顾问一职,从而增加收入。但“巴黎和会”中法交恶,顾问梦破灭。“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古今中外的大诗人都心曲相通,志在山水。惟一的差别,是圣-琼·佩斯没去划船,而是上了山。他后来在自传中写道:“离北京城骑马要走一天的地方,有一片高台,下面是通向西北的驼队小径,上面有座破旧的小小道观”。

前些年有北京的民俗学者十分耐烦地查找史料、现场踏勘,认定海淀区西山管家岭村西北山岗上的一处荒废建筑,就是圣-琼·佩斯当年栖身的“桃峪观”。这个观点得到前法国驻华大使毛磊先生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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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琼·佩斯当年栖身的道观残存遗址

 

圣-琼·佩斯躲在道观秘密写作。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在我的脚下,代替整个人类的是一个低矮的山谷,一条被流沙淤塞的河道。穿过层峦叠嶂,是那些指向西方蒙古和新疆的辽阔土地,木屑地方可以觅见丝绸之路的遗迹。”向西,大漠荒烟,向东,阡陌市井。复杂苍凉的乡村地貌和衔接东西方的古老通道,激发出诗人无尽的想象和激情。一部不朽史诗——《远征》(一名《阿纳巴斯》)由此诞生,在1921年。

长诗《远征》看似描写征战,实则超越了历史和地理上的战争,将叙事、抒情、幻想、冥思融为一体,成为一种抽象意义的精神征战,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的人生信念,具备史诗般的磅礴气质(一个歪果人在中国土地上写出了史诗,中国诗人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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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琼·佩斯(上者)在西山


1960年,圣-琼·佩斯以《远征》为代表的诗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除赛珍珠、高行健、莫言以外,诺贝尔文学奖和中国的又一次亲密接触。颁奖词评价其诗作具有“凌空飞跃及丰富联想的意象,以梦幻的形式,反映出我们时代的境况”。毛磊说:“前后仅仅20年的时间,中国唤醒了20世纪法国最伟大诗人中的三位。”另两位指同时期在北京居留的谢阁兰和克洛岱尔(都是中国通兼文化巨人,读者自行百度)。这就是我说“改变两国文化是可能的”之依据。说明一下:2008年出版的《圣-琼·佩斯诗选》由武汉大学法国文学专家、翻译家叶汝琏教授翻译。只是该书出版时,叶教授已逝世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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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考证,圣-琼·佩斯笔下的“桃峪观”许是“桃源观”之误。就在今人认定的道观遗址附近的岩壁上,存留着岩刻“桃源”二字。贝家花园也在西山,当年这里聚集着一群中法理想主义精英(如李石曾、法国传教士沈蕴璞、汉学家铎尔孟、谢阁兰等)。他们活跃在海淀西山一带,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拥抱这里的文化、历史,为当地百姓服务,办学助学,努力改变当地面貌,致力于在战火纷飞的西山营建“世外桃源”。他们还大力推动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周恩来、蔡和森、邓小平等经贝大夫体检后,奔向遥远的法兰西。近些年国家领导人在多个重要场合都提到了北京西山的中法交往传奇,红色遗存和贝大夫的“贝求恩”性质,是央视敢于投入敢于宣传的底气所在。虽然在上世纪50年代初,贝大夫是被迫灰溜溜返回法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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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熙业大夫为当地百姓治病

 

2014年中法建交50周年,有关方面复建了那座道观,树立起“圣-琼•佩斯故居”碑,将遗址和贝家花园一带确定为“中法人文交流基地”。就这样,一段朋圈传奇,捧出了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诗人,最终定格为中法文化佳话,助力命运共同体大梦,这样的溢出效应总是深孚众望。虽然五姑娘这段“恋爱史”没有下文,人们也不知道其与诗人的成就之间是否呈正相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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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重修的圣-琼·佩斯旧居;

右:圣-琼·佩斯亭碑记

 

三、文史馆员  平民岁月

1949年后,容龄夫妇被冷落了几年,1955年,俩人均受聘为国务院文史馆馆员,和溥仪成了同事。这是个口袋单位,专门装那些可有可无但又有些名气、本事的遗老遗少。容龄撰写文章,也教授外文、钢琴和舞蹈。她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泯然众人的模样。夫妇俩保持了内心的笃定和雍容的生活方式,容龄面对慕名而来的陌生访客,总是侃侃而谈,英语、法语自由切换,外国文学名著如勃朗宁夫人诗作信手拈来。当时的《人民画报》在介绍文史馆女馆员时,还登过她和康同璧(康有为女儿)的照片。容龄撰写的回忆宫中岁月的文章,先是在《新观察》上连载,1957年,结集成《清宫琐记》出版,人们争相捧读,成为圈子内的热门话题,但远没达到刷屏“网红”的热度。

《清宫琐记》出版后,摄影家张祖道登门拜访,并为容龄拍摄了一组照片。当五姑娘出现时,张道祖“不觉眼前一亮”:

只见她面容端正,除了额前部分外,不显皱纹,眼睛明亮有神,皮肤白嫩……梳着一丝不乱的发型,脸上薄施脂粉、口红,贴身的黑丝绒中式上装,胸前一排旧式圆钮,像是用银丝编结,闪闪发亮,显得雍容华贵。她的打扮举止,和当时流行的“工农化”的男女老少一律的灰、蓝制服,短发小辫的装束有很大的反差(张祖道《中国第一位现代舞者》)。

张祖道回忆,容龄虽年事渐高,仍热情参与社会活动,和脾气相投的朋友交往切磋,诗书酬唱。同为文史馆馆员的漆运均是前清举人,早稻田大学毕业。精读古籍,有多种读书札记以及清史研究笔记存世,还曾参与鼎革后的文字改革工作。裕容龄常向漆老求教学习。两家走动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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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容龄与漆运钧先生在自己书房里切磋诗、书

 

一篇刊载于《世界周刊》(1998.12)的文章透露了裕容龄50年代的些许境况信息。作者楚珏辉1956年曾在北京东黄城根16号居住,他从同院的老人口里得知,这个院落本是裕容龄的,被政府征收,分给了机关老干部住,那个他称为“熊老”的老者告诉他,裕容龄身份复杂,十分神秘,经常出入于各大使馆,“熊老”力阻他与裕容龄接触。这个描述至少告诉了我们三个信息:一是容龄或有两处居所,被迫交出了其中一处,或是只有这一处,“被搬家”迁到政府安排的东黄城根南街48号居住;二是50年代的五姑娘仍然与外国朋友来往频繁;三是周边的人视其为异类,这不是好兆头。

没了鲜车怒马的两朝遗民五姑娘,在夹缝里过着“顺民”日子,还时而追寻一点人生“小确幸”。看似岁月静好、波澜不惊。她不知道,“事情正在其起变化”(这是当年“反you”前夕最高亲自撰写的一篇文章的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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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周刊》关于容龄的报道(1998.12

 

四、断腿残年  优雅至死

笔者收藏有一份残缺手稿,似乎是一份WG初期的秘密汇报材料,作者无考。主要内容是叙述自己和裕容龄同住一所院子的琐碎事情,重点讲另一个同院居住者“徐国奎”和裕容龄的关系。材料中写道:“据我了解,徐国奎和裕容龄的外国朋友并无关系,一则是徐国奎平日上班没有和那些来访的外国朋友接触的机会,一则是徐不会外语,另外是裕容龄把徐国奎当做仆人一般看待,所以裕容龄决(绝)不会把徐作为自己的亲属介绍给她的外国朋友,也决(绝)不会要徐出面为她招待客人。”这样看来,这个“徐国奎”应该和裕容龄沾点亲,但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这个未知的作者如此细致地分析汇报与“外国朋友”相关的事,线民身份无疑。作为“组织上”掌握监控对象动态的常规措施,这样的线民无所不在。大艺术家英若诚,当年每次和外国朋友举觞尽欢后,都要写很长的材料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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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者关于裕容龄的“秘密汇报材料”手稿

(局部,作者藏品)


张祖道写道:“裕容龄的生活做派,有的街坊看不顺眼,羡慕嫉妒恨,红卫兵来抄家,就添油加醋说些不利的话。”左邻右舍的大妈大爷老少人等,早就看不惯裕容龄这个“封建余孽”加“小资情调”的生活作派了。谁家天下谁家院,岂能容你过得比我们还滋润!WG一来,一伙又一伙红卫兵闯入裕容龄住所,家具砸烂、物品搜走,字画古董付之一炬。房子也被占据,裕容龄被赶到院角狭小的马厩里栖身。简陋的马厩一无所有,栖身的床铺,据说还是她给周恩来写信后,周派人送来的。更要命的是:在遭到毒打后,裕容龄双腿断折!

关于断腿,有的说是被打断的,有的说是心高气傲的五姑娘在愤激之下自己摔断的。有一篇资料说,在一次批斗打骂中,裕容龄昏了过去,醒来发现双腿已动弹不得,虽然去医院救治,却因损伤太重,终无法站立。腿是舞者的生命,打人者除了刻骨的恨,还有狠毒的心,实施的是伤害性与侮辱性并重的方针。她虽没有像卞仲耘那样被打死,但从此只能爬行,也差不多生不如死了。

可是,躺在床上的五姑娘,气度依然温婉高雅,仍是每天梳洗穿戴,把满头银发盘成欧式发髻,一丝不乱,干净利落。情笃义深的友人及其晚辈时常前来探望,漆老的子女是来得最多的,给她收拾屋子、买药购物、陪她说话。她从不怨艾,而是斜倚床头谈天说地,依然高雅幽默,趣味盎然,逗得晚辈们开怀大笑。

五姑娘的高贵优雅已无关皮相,那是骨子里刻就,那是灵魂的光芒。美人永不迟暮,没落仍是贵族。

裕容龄在马厩的床上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1973年初,她因感冒引发肺炎住进北大医院,116日,“中国现代舞第一人”裕容龄与人间永别。

她没有被人们遗忘,武汉市武昌区官网上,有关于裕容龄的千余字的介绍;前些年“新华网”报道,发现了一段藏于美国、由美国摄影师在1926年摄录的裕容龄《剑舞》胶片影像,时长321秒,十分珍贵;为纪念裕容龄诞辰123周年,20125月,全国各地舞蹈史学家齐聚天津,举办“裕容龄舞蹈艺术论坛”活动,天津是五姑娘居住并活动过的地方。

作为最早的海归,一代名媛裕容龄天生丽质,气度高华,舞姿傲视天下,社会活动能力超群。就是那些与她传出绯闻的几位,也无一不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五姑娘始终听从灵魂的指引,保持独立自由的人格、恪守高贵善良的品性、崇尚多姿多彩的生活。她大半生都活在各色人等的簇拥和围观中,她也以最大的热诚和坚持,为这个社会奉献着自己的才智、心血,活得有声有色。高贵到底,优雅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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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容龄晚年照,摄影家牛畏予拍摄

 

只是,她活在一个天地翻覆的时代,一个绵延无尽的巨大变局中。命运跌宕起伏、每况愈下成为她的宿命——

御前女官→女礼官→文史馆员;

青年丧父→老年丧夫→残年断腿;

少年海归→京城名媛→“封建余孽”。

与裕容龄交集的各色人物亦具有相似的、一路下行的人生轨迹——

姐姐裕德龄:中年丧子,离婚,本人58岁时在加拿大死于车祸;

丈夫唐宝潮:“七七事变”后赋闲,鼎革后任文史馆员,下半生无所事事,1957年病逝;

唐宝潮堂叔唐绍仪:由国务总理而任中山县县长,1938年被戴笠派人刺杀于上海;

容龄的舞蹈导师邓肯:两个孩子童年时双双淹死,本人在启动汽车时,因围巾缠入车轮,瞬间拧断脖子而亡,时年50岁;

光绪:38岁时死于砒霜中毒;

小德张:晚年财产被没收,以卖油炸果子为业,1957年死于心脏病;

刘春霖:民初任过北洋政府的“内史”之类的案牍工作,民国政府南迁时辞职闲居,抗战中因拒任伪北平市长而被抄家,回乡办小学,1944年辞世。

没有什么人物纵横的时代,只有时代裹挟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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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作“五姑娘系列”三篇文章的过程中,时有被“第一宇宙速度”抛到大气层外的感觉。肉身与灵魂既无法亲近大地,也无法飞向生天,似在随着我们这个星球,以及星球上人类目的地不明的活动无止无休地转圈轮回。看乱云卷舒、苍黄翻覆;看“月迷津渡、雾失楼台”;看“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死者弯曲的倒影。”看不清也无法服膺于这一切演绎的逻辑依据和潜藏的玄机。颇似童年时常做的噩梦,陷身绝境,挣不脱、打不破,惊醒过来一身大汗心有余悸,大人说这是“发梦霆”,说这是在“长大”。长大了吗?

据说人性区别于兽性的,是告别丛林法则。以文字出现为标志的人类文明迄今已有大几千年,人类仍是文明稀缺的原初状态。近两百年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任何人都无力抵御“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无常,无一不被时代的砂轮打磨得面目全非。基因源代码编程的命运导航程序,早将那些历史人物高开低走的人生死死锁定。所以,我已不相信“善有善报”“吉人天相”“正义不会缺席”之类的催眠巫语。

要把故事讲下去并不容易,需要不时调适一下心情,烟瘾又大了。

所幸五姑娘的故事是“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地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鲁迅《好的故事》)。

美丽不死,伊人宛在,永是生动,永是展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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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名媛裕容龄(《贝家花园往事》剧照)

 

【主要参考资料】

王克芬《中国舞蹈发展史》(上海人大出版社.2004);黄柳菱《德龄家族:近代中国文化外交的先驱者》(《文史天地》2020.6);叶汝琏《《圣琼·佩斯诗选》(吉林出版集团.2008)》张文大《法国作家曾在北京写出诺奖诗作<远征>(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4.5.27);杨东晓《寻找圣—琼·佩斯居住过的道观》(《新世纪周刊》2008.9)张祖道《中国第一位现代舞者》(新浪博客.2014.9.4);紫韵宸京《记容龄谈西太后轶事》;秦瘦鹃《介绍<瀛台泣血记>原著者》(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佚名《汇报材料(手稿)》;央视纪录片《贝家花园往事》(央视9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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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谢力军,笔名小熬浆糊,祖籍湖北天门,曾作为知青下农村5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长期从事医学教育工作,现居武汉。上世纪90年代曾在《芳草》头条发表中篇小说,并由《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以后没有继续从事文学创作。近年来,主编《鸿渐风》微信公号,并重拾笔墨,在相关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发表散文、诗歌多种,作品入选“天门历史文化作品汇展”。其近著《沧浪之歌——谢力军散文选》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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