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滨人物漫话之三(中)·五姑娘“恋爱史”

——读裕容龄

 

编者按:作者曾任过医学专业教师,之前下过乡,之后援过藏,仕途一片光明。然而,他却辞职下海,依然做得风声水起。他沉心静性坟典索丘,孜孜以求探幽寻微,用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的笔墨,把那个风起云涌年代的汉滨人物,一个个鲜活地推到我们面前,读后让人感慨良多。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1903年春,裕氏母女进宫觐见。老佛爷好奇,要三人穿西装进宫。

“容龄是天蓝丝绒长裙,翡翠项链,大羽毛帽子,路易十五高跟鞋,倒像是鼻烟壶上画的西洋美人似的。(《德龄公主》)”

这个描述与裕氏姐妹的记载一致。

在五姑娘裕容龄眼里,慈禧“两眼有威光,通关鼻子,两手很美。据我看来,她年轻的时候未必是绝色美人,但显然是非常聪明的。(《清宫琐记》)”

对光绪的描写更细致:“这时太监把帘子打起,走进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米色袍子,黑缎靴子,腰中系一条明黄色凉带,带扣上嵌着翡翠和宝石,身材不高,相貌中常,但眼睛很秀,眼神中微带忧郁。(《清宫琐记》)”

最后一句很传神,显示出姑娘家细密的观察力。

聪明人的气场交互就像粒子对撞机,总会撞出些新鲜东西。

果然,接下来的宫中岁月,五姑娘闹出的动静不小,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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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姑娘裕容龄宫中照

 

一、裕容龄与光绪

光绪和裕氏姐妹,一方是身居“高位”、宫内惟一的健全男人,一方是与宫内女子迥然不同、多才多艺的洋派女性。《少年维特之烦恼》里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裕氏姐妹与光绪之间要是发生点什么事,是人情之常,更是瓜众喜闻乐见的故事。

有的文章讲光绪与姐姐裕德龄的暧昧情事,言之凿凿如同亲见,说皇上跟着姐妹俩学英语,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私下里把德龄叫作“安琪妞妞”,浪漫得好像两人在枫丹白露拍拖。

不把“二人转”整成“三角恋”,对不住段子手的一身才华。于是,妹妹裕容龄与光绪之间的“恋情”快递于纸媒网络荧屏,像子弹在飞。

五姑娘和光绪谈过恋爱吗?谈过?还是——谈过?

先看《德龄公主》里的描写:

光绪的手在琴键上飞舞着,容龄也在快速地旋转。光绪眼中,舞者们都消失了,只有婀娜多姿的容龄,她的周围有着朦胧的光晕。

这是该书第12章的描写。到了第28章:

这天,光绪按照德龄布置的功课弹了钢琴小品《致爱丽丝》。

德龄道:“万岁爷,您弹的意境真是好,就像贝多芬刻画的那个又天真又可爱的小女孩儿。”

光绪道:“朕练琴的时候,听着听着就觉得这是在说着身边的一个人,这曲子好像就是为她写的。”

“身边的人,谁?”

“容龄,小淘气儿。”

光晕里的婀娜已化为光绪心里的“爱丽丝”。

如果你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单相思,那你错了,情节会提速,高潮将到来。第39章记的是宫内重阳夜宴:

容龄去换衣服,匆匆从花园走过,不想一个人影从树林里踉跄着出来,抓住了她的手。容龄一惊,仔细一看,竟是光绪。……光绪把容龄温柔地搂在怀里,“朕老了以后,就牵着你的手,一起看菊花,一起赏斜阳。”容龄说:“就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他们幸福地生活,一直到死。”两人正在缠绵。孙玉急匆匆跑来……

到了第41章:

裕太太急道:“容龄,难道你要当第二个珍妃吗”

容龄十分坚定地说:额娘,只要能在心爱的人身边,当珍妃、朱丽叶还是茶花女,我不在乎!

珍妃是光绪宠妃,被慈禧迫死,五姑娘列举的三位女子的结局都很悲催。这是“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宣言书,掷地要作金石声。谁说女子不如男?即使这个男的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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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必要看事主是怎么说的了。

据说光绪写过日记,而且还是在裕德龄送给他的有小锁的笔记本上写的(身边有卧底)。流传的几篇“光绪日记”系白话文,小学生作文风格,两朝帝师翁同龢和他的关门弟子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鼻祖,非常惊悚的穿越。

所以我们只能从裕容龄的《清宫琐记》里找依据。

《清宫琐记》里提到光绪的有几处——

俩人间首次直接交流,是在裕容龄随慈禧去德和园看戏的时候 。中午,自慈禧以下都在午休,五姑娘贪玩,和小太监在后院溜达 ,光绪忽然走了过来。

光绪:“你会说英国话,英国一点三刻怎么说?”

裕容龄:“英国话不说一点三刻,说两点差一刻。”

光绪笑了:“这样的英国话倒是好说。我看你是很顽皮的。”

裕容龄:“是的,奴才在家里向来淘气。”

光绪笑着对太监们说:“好,以后我们都管她叫小淘气吧!”

喝惯洋墨水的五姑娘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皇上的光环吓住,光绪也是大人和小孩说话时常见的轻松模样。“他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所以还对我笑一下,说几句话……皇后和瑾妃给他请安的时候,他连理也不理。”《清宫琐记》里写道。

慈禧大寿,都要穿新衣服 ,光绪让大家换上了大毛皮袄,不想当天天气很热,光绪对裕容龄说:“老五,怎么这样热啊?” 裕容龄回说:“奴才不觉得热……奴才没有大毛皮袄。”这是在批评皇上没有赏皮袄,光绪笑了。

元旦吃饺子,有饺子里包着元宝,吃到元宝的人“一年顺心如意”,五姑娘小孩心性,拼命吃,果然吃到了 ,也撑着了。于是到院子里踢毽子消食,一只鞋踢掉了,不管,继续踢。

光绪路过,笑道:“一只鞋没有了,还在跳,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官穿着礼服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裕容龄说“万岁爷,大内规矩太多,哪里也不能去玩,太闷得慌!”

光绪叹口气:“你说得对,大内实在是闷得慌。”

中元节晚上,慈禧带着宫眷、女官们乘船游湖,光绪站在码头边看,五姑娘问:“万岁爷,您为什么不游湖?”光绪道:“你小孩子不懂事,我不喜欢逛,喜欢一个人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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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此为软禁于瀛台的光绪的惟一一张模糊照片

 

光绪把五姑娘当小孩,五姑娘则童言无忌,难得的、彼此不用耍心机的友善关系。但是,俩人的交往次数实在有限。裕容龄说“我们没有机会和光绪多接近。” 光绪除了当傀儡陪慈禧“见启(上朝)”以外,基本上被软禁在四面环湖的瀛台。《清宫琐记》里写道:“慈禧对光绪的防范很严,瀛台上不许任何人去,皇后也只有在生日行礼或其他行礼的日子才能去一趟。”

五姑娘找宫里给慈禧念书的“秀才按单” 教她读中文书,“秀才按单”给她讲故事,说老皇上在瀛台避暑时,和王公大臣吟诗、吃饭、钓鱼。五姑娘说“瀛台这么好玩,我想去看看。”“秀才按单”急了:“五姑娘,你可别闹小孩子脾气,千万去不得!”

慈禧防光绪与他人接触甚于防贼,我甚至怀疑裕氏姐妹是否真能够不受限制、常态化地教光绪英语和钢琴、舞蹈之类,更不要说发展私人关系。

《清宫琐记》里有一个章节,标题叫“问‘康’” ,这可能是光绪与五姑娘之间仅有的一次严肃意义上的交往。光绪身边一个人称“孙子”的太监,专门到裕容龄房间,乘周围没人,掏出一只怀表,指着表盖上一个硃笔写的字问五姑娘:“万岁爷问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五姑娘中文太差,竟不认得这个字。

“孙子”轻声说:“五姑娘,这是一个‘康’字”。

裕容龄半天才明白过来,光绪问的是康有为!

“我实在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以问问我母亲。”五姑娘说。

 “孙子”说:“五姑娘算了,你别去问裕大太太,万岁爷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过了两天,孙子给裕容龄送来《论语》《孟子》等书,说:“万岁爷让我给你拿来几本书,要你没事的时候向识字的按单学学。”  

裕德龄的著述里也提到,康有为当时在美国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光绪不知怎么知道了,私底下要裕德龄想法联系康有为。裕德龄既无胆量,也无从做起;裕容龄年纪太小,政治方面白纸一张,这类事都指望不上,只能不了了之。

这样的插曲从侧面证明光绪仍然企图翻盘,这正是慈禧最担心、最提防的事。慈禧不放过珍妃,是周围人包括皇后在老佛爷耳边猛上烂药,说珍妃鼓动皇上变法,说康梁逃跑是珍妃派人送的信等等。珍妃投井后,光绪身心俱疲,男女情事是既无力也无心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惟一动力,就是“熬”,熬时间,熬到他的“亲爸爸”慈禧死。他曾对裕氏姐妹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国君的话,第一步要照你们讲的那些外国元首的办法,去全世界走一圈,也去微服私访……《清宫二年记》)

慈禧也在“熬”,慈禧病入膏肓还在咬牙切齿立誓:“他不死,我是不死的!(《我的祖父小德张》)”

清朝规矩,有一定级别的满族官员的子女都要由宗人府登记在册,女子满14岁要参加“选秀”,或是被召进宫当宫女服务几年。裕庚这个当外交官的父亲,并没有将两个女儿名字报上去登记,以避免女儿被选去当了贵人妃子。这样的家庭熏陶,还有姐妹俩自小受到的西式教育,使得她们与宫内其他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三观鸿沟,是现行体制中的“异类”。无论是现实环境还是人生目标,都不能导出裕氏姐妹和光绪之间的“恋情”。他(她)们互有好感,彼此较为信任,相处愉快,仅此而已。

《德龄公主》作为传记体小说,为了增加看点,作者将现实中后来与裕德龄结婚的、美国驻上海领事馆副领事怀特设计成江湖牙医,进宫来一边给慈禧看牙齿,一边和裕德龄在颐和园里谈情说爱。作者徐小斌说:“最爱的当然是光绪。”作者也喜欢容龄,她让自己喜欢的两个人上演了一出紫禁城版“王子与灰姑娘”大剧,经同名电视剧传播而广为人知。

不要怪这位女性作家,展示想象力的文学作品无须对历史人物负责。《德龄公主》的“题记”开宗明义:“一半是艺术,一半是历史,时间总是把历史变成童话。”

“把历史变成童话”的并非“时间”,是“小说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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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龄公主》里的裕容龄(左)和裕德龄(右)

 

二、裕容龄与小德张

百度裕容龄与小德张的“恋爱”事迹,相关资讯有两万余条之多。“满族格格与太监总管”,或“海归女性与天津首富”的话题与时人的重口味一拍即合。

所有这类话题的源头只有一个——出版于2016年的“天津口述历史丛书”《我的祖父小德张》,作者张仲忱,其父系小德张的大哥之子,过继给小德张为嗣子。

清朝先后有四个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吴良辅、安德海、李莲英和小德张。小德张是宫号,本名张兰德,天津人,清末最后一个太监总管,一直活到了1957年。

《我的祖父小德张》第七章《为情所伤大病一场》专述他和五姑娘的“恋情”。彼时小德张为御膳堂掌案,“仪表堂堂,漂亮帅气”,“二人一见钟情”。“在御花园里,在三大殿内,在中南海船中,在颐和园长廊上,在昆明湖畔,都曾留下他俩的脚印。”他们还互赠礼物,照过合影。

“有一天我正跪着给老祖宗装水烟,我戴着一只金表,表链上有一个鸡心,老祖宗看着好玩,就要过去仔细看,用手摆弄半天,万幸没有打开。鸡心内装有裕老五和我的合照照片,如果露了馅,非把我交散差不可!”

最终,据说是五姑娘的父亲裕庚棒打鸳鸯,拆散了这对恋人。小德张也因此“得了一场大病,差点起不来床。”

从一见钟情到花前月下,互赠礼物,亲密合影,有差点暴露的惊险,有失恋后的大病,具备了一场完整恋爱的诸种要素。似乎五姑娘在巴黎除了学习舞蹈,也攻读恋爱课程,到了宫里胃口大开,皇上太监通吃。只是我对这类有“畸恋癖”之嫌的剧情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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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后的小德张

 

看看另一方的说法。

五姑娘在《清宫琐记》里称小德张为“张德”,共有两处提及。

一处是在“宫中演戏”章节,说小太监演戏的事。小姚与张德排练武戏对打,为避免出错,一边打,一边提醒对方“该你啦”“该我啦”。到了台上,两人习惯成自然,口里还在“该你啦、该我啦”地念,把慈禧搞糊涂了,叫停,问他们口里念叨个啥。

另一处是在“太监与宫女”章节:“有一次我陪慈禧吃饭,小太监张德站在旁边伺候,吃的是菜包鸽松,慈禧觉得好吃,便叫张德给我也包一个。张德在包的时候,我走到他跟前,半玩笑地问他:‘你洗手了没有?’......慈禧笑了笑也对张德说:‘真格的,到底洗手没有?’张德吓得脸也红了,跪下说:‘奴才洗手啦。’吃完饭后,我们大家都在后廊闲谈,张德过来同我说:‘五姑娘下次别这样闹啦,可真把我吓坏了!’”。

从仅有的这两处描写中,我真没看出俩人关系有什么特别之处,只看到了小姑娘的调皮心性在字里行间跳跃。

《清宫琐记》出版于1957年。你可以说,在当时情势下,裕容龄不可能写出与小德张或光绪的任何瓜葛。而《我的祖父小德张》出版于2016年,百多年前的事,事主早离世,既有文本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亦无从问责。

俩人的“恋爱”,迄今只有小德张的口述(姑认为是如实记录),孤证不立。

宫内等级森严,男女之事乃人间大防,皇后都不能随便与皇上接触。慈禧又是个要知晓一切掌控一切的主,宫内所有人的言行举止无不受到严密监控。小德张与五姑娘居然还能朝夕相处,四处游逛,相依相偎秀恩爱,把颐和园、中南海、紫禁城当成自家菜园子,把慈禧、李莲英,以及无处不在的流动“摄像头”和朝阳志愿者当兵马俑。唱京韵大鼓,重整河山也重塑故事。

这是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身份、背景,观念、志趣的差别已大于两人身体结构的差别。要五姑娘这样的洋派女性向一个阉人托付终身,需要在脑壳里灌入超过脑容积的水;一个失去荷尔蒙作用的太监还具有追求异性的生理心理冲动,现代医学体系的基础需要重构。

历史上太监娶老婆成家的事很多。小德张出宫后,回到天津,当起了“天津首富”,大兴土木,先后讨过4个老婆。这都是满足虚荣、炫耀于世的面子工程。努力过“正常人”生活,努力证明自己,是有身份地位的太监们的顽强情结,与“恋爱”没有半点关系。小德张说自己与当“御前女官”的裕容龄谈过恋爱,纯属自高身份的心理作祟。因为,宫里肯与太监“拉拉扯扯”的都是宫女——最底层的小宫女,而不是“女官”。

在《宫女谈往录》里,那个专职侍奉慈禧抽烟的荣儿,回忆了宫里盛行的太监和宫女结拜亲戚的事。宫女会拜一个老太监为“干爸”,给老太监做些针头线脑、端茶送水之事,老太监则利用自己的资源在宫女需要给自己父母传话带物时行个方便,或在宫女遇到麻烦事情时,在能力范围内帮忙摆平。

小太监和小宫女之间,则时兴结拜“干姊妹”。

“尤其寿膳房的小太监(注:五姑娘在宫里时,小德张正在寿膳房),整天给我们送吃的,熟了,就叫声姐,听着怪亲热的。”

“我们做毽子要用鸭子毛......给我们送饭的小太监多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什么苦活都是他们干,他们不知费了多大周折,甚至请安磕头,拔几根鸭子毛,用纸包着藏起来,送饭的时候,乘着没人的机会,先给你请个安,然后恭恭敬敬地把纸包递给你,还不能让旁人看见。他们什么也不求,只求你给点好脸色看,能够亲亲热热叫声姐姐,享受一点‘家庭’样的温暖,就心满意足了。(《宫女谈往录》)”

宫里踢毽子很流行,五姑娘便经常踢。慈禧心情好时,会看宫女们踢毽子。此时,“大家围起来踢,毽就像粘在脚上一样,踢几十脚也不落地......这样讨好得脸的事,绝不会拉了空子。”

这样的描写令我难过。

荣儿说:“我们是奴才,没黑夜没白天地被人支使着,别人快乐我们陪着快乐,别人笑我们陪着笑,别人不高兴,倒霉的又是我们......宫里头上上下下都是假的,像一台戏,谁唱得好,得宠;谁唱得不好,受气挨打。整天拿膝盖骨当脚用,不是磕头就是请安,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在主子面前卖力表现,是身不由己的血泪演出,发自内心的帮扶行为只能发生在底层人物之间。“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群身体残缺、干苦活的男孩,冒着被发现后挨打挨罚的危险,只为给同样是孩子、同样身陷苦海的小宫女带去一点小欢喜,在对方的开颜一笑中得到刹那精神满足。这是孩子们惟一渴求并可能得到的一丝人间温暖。

宫内男(太监)女之间的“相好”,是患难之情,与生存有关,与“男女之事”无关。我宁愿相信五姑娘与小德张俩人在宫内相处不错,也彼此关照过,其他都是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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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裕容龄与刘春霖

扯淡归扯淡,事不过三,在五姑娘出宫前后,上门提亲的来了。

做媒的是与五姑娘父亲裕庚有交谊的杨士骧。这杨士骧不是一般人物,接替袁项城当过直隶总督、山东巡抚,颇有政声。把《红楼梦》介绍到西方的译界泰斗杨宪益,就是杨士骧侄孙。补笑话一句:杨士骧惧内,“虽置姬妾而不许值宿”,杨恨而撰联:“平生爱读游侠传,到死不闻绮罗香。”封疆大吏回到家里,也只能柔情空怀含血喷天。

杨士骧给五姑娘介绍的是自己的学生刘春霖。

刘春霖,直隶省河间府肃宁县人,家道贫寒,世代为农。光绪30年(公元1904年)甲辰科状元,第二年,清朝废除科举考试,刘春霖遂成中国历史上最后的状元,故刘氏自诩为“第一人中最后人”。末代状元学问道德兼备,善书法,尤以小楷为佳,有“大楷学颜,小楷学刘”之誉。中状元后授翰林院修撰,次年被公派赴日本法政大学留学,同行者还有同门进士、后来的民盟主席、当过鼎革后第一任最高法院院长的沈钧儒。刘归国后仕途碌碌,多是任“提学使、学堂提调、学校监督”之类的教育管理职务。抗战期间,日人欲请他任伪满洲国教育部长、北平市市长,刘状元风节凛然,一一拒绝。

闻听是为刘春霖提亲,五姑娘笑道:“这个人中状元,还有我的一份力量。”原来,刘春霖中状元前曾进京暂住备考,受命给慈禧抄写过经文,据传牵线搭桥的就是裕容龄。另一说是刘春霖借住的布店,店老板常为王公大臣做衣,曾任驻德公使的陶世筠也是客户。陶世筠给慈禧贺寿送礼,是刘代写的禀帖,慈禧见字后便让刘春霖为她抄写经文。陶世筠和裕庚同为驻欧公使,裕容龄与之熟识是大概率,在中间转圜玉成亦有可能。据说后来慈禧在判卷时,看到刘春霖的笔迹眼熟。原本呈上的名单排序是朱汝珍第一,刘春霖第二,朱汝珍三字令老佛爷不爽,迫死珍妃是陈年旧事,还在说“诛汝珍”啊!加之这朱氏籍贯广东,老佛爷想起洪秀全、康、梁和孙大炮这些广东佬就脑壳疼,大笔一挥,刘春霖状元到手(坊间传闻,权作谈资)。

这样的才子佳人组合,差不多就是绝配了。五姑娘语气中也表明了改革开放建立共同体的姿态,接下来应该是郎情妾意、洞房花烛,中国故事总是收笔于花好月圆。

不意刘春霖竟婉拒了恩师的好意。他后来说:“杨文敬师为作伐,某贵戚女素为慈禧所眷,余以‘齐大非偶,弗宜于寒家’坚辞。”

状元郎喜欢掉书袋,“齐大非偶”引《左传》故事:“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郑国太子明明是自己不愿意,却说齐国是大国,自己高攀不上齐侯之女,一副维护对方颜面的姿态,矫情。刘状元也是。

这门亲事就此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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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状元刘春霖

 

四、裕容龄与唐宝潮

传闻中的“五姑娘恋爱史”不等于五姑娘的“恋爱史”,瓜众吃到的可能是瓜皮。

真正走入五姑娘人生的“白马王子”原是她的旧相识。

唐宝潮,珠海唐家湾镇人,其父亲唐昭航为上海滩买办。这不算厉害,厉害的是唐宝潮的堂叔。

唐宝潮堂叔唐绍仪,清末民初著名政治活动家、外交家,其做过几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作为“南北议和”的北方代表,一力促成“清宫退位、立宪共和”,并出任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在与外国列强的博弈中维护中国对西藏、东北的主权立下大功;难得的是通电支持五四运动学生,并要求中国代表顾维钧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顾维钧是唐的女婿,后来也代理过国务总理(翁婿总理耶!);更难得的,是晚年以衰迈之身和前总理之尊回家乡当中山县县长,建树颇多。有此数条,唐总理足可青史留名。

唐绍仪与同为外交家的孙宝琦交好,孙宝琦继裕庚后出任驻法国公使,唐宝潮随其赴法国自费留学,后来又报考圣西尔军校。圣西尔军校是与西点军校相媲美的著名军校,由拿破仑创立,号称“将军的苗圃”。一起报考的3个中国人,只有唐宝潮被录取,成为“中国留学生入法国陆军学校之第一人”,同时也是“近代中国陆军留学第一人”。这是历经两次“鸦片战争”和“庚子之变”后,国人维新图强意识觉醒的标志性事件,在当地引起较大反响,《法国武事报》专门刊登唐宝潮戎装照进行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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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武事报》关于唐宝潮的报道

 

1909年,唐宝潮归国后任北洋督练公所派遣员,1910年,改任考察各国陆军专使随员。这一年,光绪的胞弟、宣统的叔叔,时任军咨大臣并掌管禁卫军的载涛,带领禁卫军将领一行赴欧美8国考察军事,已是禁卫军将领的唐宝潮随行。这个载涛也曾留学法国,清帝退位后曾流落街头摆过地摊。1949年后曾任解放军炮兵马政局顾问,也是个大起大落经历坎坷的人物。谁能强得过时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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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涛(前排左四)率军事考察团在布达佩斯留影。第三排左三为唐宝潮


裕容龄与唐宝潮结为伉俪,可谓门当户对。就父辈而论,唐宝潮之父亲唐昭航为洋派人物,堂叔唐绍仪曾作为留美儿童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后任外交使节十余年。裕庚仕宦最后两站是驻日公使和驻法公使,两人都是外交大员,都有深厚的西方文化背景,裕母又是法国人,父辈间的身份背景、仕途轨迹和文化素养呈“强关联”状态,这是两家联姻成功的家庭基础。

唐宝潮追随孙宝琦去法国,孙宝琦与裕庚两位新旧公使的交接过程中,裕容龄与唐宝潮即使没见过面,也应该知道彼此。两人的因缘始于巴黎,都在巴黎度过了自己人生的最重要时光,那是1902年。10年后,1912年,“中国现代舞第一人”和“中国陆军留学第一人”共同经历了人生又一个重要时刻——他们在巴黎举行了婚礼。

再没有比巴黎更合适的了——这里是唐宝潮的发迹处,裕容龄梦想起飞之地,还是她母亲的家乡。

此时的唐宝潮已是民国总统府的少将衔军事参议。裕容龄也在政府中任女礼官。

 

新婚燕尔,夫妻俩和亿万国人一起,从一个王朝的背影里走出,游弋在时代的夹缝里。燕山空濛,十面埋伏,摸着石头前行,需要足够的勇气、智慧,和运气。

五姑娘正年轻,她的故事远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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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容龄著《清宫琐记》(作者藏书)

 

【主要参考资料】

裕容龄《清宫琐记》(北京出版社.1957)、赵尔巽主编《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郑剑顺《晚清史研究》(岳麓书社.2004)、天台野叟《大清见闻录.裕庚出身始末》(《旧京遗韵2019.05》)、金易《宫女谈往录》(故宫出版社.2010)、张仲忱《我的祖父小德张》(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郑逸梅《末代状元刘春霖》(《紫禁城》1982)、沈荣国《近代中国第一留学家族——唐氏家族》(《岭南文史.2010》)、裕德龄《清宫二年记》《瀛台泣血记》等系列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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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谢力军,笔名小熬浆糊,祖籍湖北天门,曾作为知青下农村5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长期从事医学教育工作,现居武汉。上世纪90年代曾在《芳草》头条发表中篇小说,并由《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以后没有继续从事文学创作。近年来,主编《鸿渐风》微信公号,并重拾笔墨,在相关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发表散文、诗歌多种,作品入选“天门历史文化作品汇展”。其近著《沧浪之歌——谢力军散文选》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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