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滨人物漫话之三(上)· 五姑娘在慈禧身边的日子

——首读裕容龄

编者按:作者曾任过医学专业教师,之前下过乡,之后援过藏,仕途一片光明。然而,他却辞职下海,依然做得风声水起。他沉心静性坟典索丘,孜孜以求探幽寻微,用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的笔墨,把那个风起云涌年代的汉滨人物,一个个鲜活地推到我们面前,读后让人感慨良多。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未命名图片.jpg

 

五姑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老幺。

宫里人都叫她五姑娘;宫里最大的主子和第二大的主子叫她老五。

最大的主子慈禧,第二大的主子光绪。

五姑娘大名裕容龄,姐姐裕德龄。

姐妹俩打小跟随当驻外公使的父亲,在日本、法国盘桓7年,喝足了洋墨水。1903年,姐妹俩应召进宫,成为最大主子的“御前女官”。

姐姐“德龄公主”天下皆知。这“公主”名头,最早源自美国人阿德·柏克斯的《我与德龄公主》一文,裕德龄索性拿“德龄公主”做了笔名,不靠谱,或谱上无。倒是裕容龄在慈禧万寿日(70大寿)被封为“山寿郡主”,似乎有些依据。

姐妹俩都是追梦人。就如罗大佑《追梦人》歌里唱的那样,“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深藏的红颜”“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五姑娘一生逐梦,一个从6岁开始绵延无尽的梦想。梦想如幻,梦想成真,然后梦想支离……

姐姐以文名世,妹妹亦有著述,五姑娘的《清宫琐记》问世时,姐姐已冰消玉陨多年,世界也“换了人间”。

《清宫琐记》是一本薄薄的小书,80 来页,小开本,北京出版社出版。北京出版社1956年成立,该书1957年出版,差不多属于开张生意。出版年代久,书页发黄,书脊脱露,封面隐约可见水印纹路,看不清是云纹还是花纹。右上角一幅图画,粗看3人,细看还有一人,半截身子趴在井口,描绘的是珍妃投井。

全书笔调冷静、描写平实,不似姐姐的文字那样富有感情色彩和文学性。这并不妨碍我们从点到即止的叙述中,窥见五姑娘的刀尖之舞,还有她周围主子奴婢的本色演出。

历史是个人史的集合,真相都潜藏在每个人眼光收摄的影像里,曾经的草蛇灰线、一颦一笑都是历史袒露的血肉,会告诉你比史册更多的东西。在充斥着春秋笔法的正史卷帙之外,《清宫琐记》和很多民间述史一样,犹如旁逸斜出的枝蔓,不事雕饰,摇曳生姿。

2.jpg

▲ 作者藏书

 

五姑娘进宫之初是个“活洋盘”,不谙国情世故,不懂宫内门道。

慈禧说:“你去找个按单来。”

裕容龄桌上桌下一阵乱找。

“你在找什么?”

“奴才找按单。”

慈禧笑了:“按单就是小太监。”

慈禧单独进膳,寂寞时会叫人陪吃。陪吃考技术也考胆量,陪的人筷子都怕多伸。“四格格和袁大奶奶陪慈禧吃饭的时候总是非常拘谨,只吃很少一点。”你越是挑不了几筷子,慈禧就越觉得你“挑不上筷子”。裕容龄说慈禧“总没找过皇后和瑾妃”陪吃。隆裕皇后是慈禧的内侄女,“不很聪明”,“瑾妃很胖……大家对她很不恭敬,从来没有看见慈禧对她说过一句话”。裕容龄陪吃最多。小丫头见过洋世面,人小胆大,吃喝不消停。慈禧看多了身边上下人等的畏缩恐惧,五姑娘基本上一副起袖子干的架势,反令高处不胜寒的慈禧感到有趣,她或许在五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1851年,16岁的慈禧那时还叫兰儿(抑或杏儿),在北京东直门一带居住。一天,慈禧上街买菜,刚好咸丰从东陵回来,行人按律回避,慈禧躲到一堆木头后面。小姑娘性子急,免不了探头探脑张望,却被咸丰看了个正着。第2年,兰儿成了“兰贵人”。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744.jpg

▲ 慈禧年轻时照片(现代技术复原)

 

这是《清宫琐记》里的一个桥段。该书用开篇8个小节来记述作者从宫女、太监那里听来的故事。要熟悉情况,没有什么比从宫里人那里得到信息更为直接。五姑娘不是傻大姐,“伴君如伴虎”,所有信息分析整合后都会成为行动的指南,她那浸淫官场半生的父亲应该已经教了她很多。

于是,裕容龄知道了很多关于慈禧的“情报”。

早年,慈禧在福建汀墇做道台的父亲死在了任上,一家妇孺扶灵,用民船运回北京。泊通州码头,旁边还有一条灵船。通州一地方小官遣仆人给另一条灵船送100两银子,错送到了慈禧船上。官员得知,将错就错,亲来船上致祭。待到慈禧“垂帘听政”,对军机处打招呼,该官员官职一升再升,做到了巡抚。“人念殷勤狗念食”,慈禧恩仇分明。

1860年,咸丰在热河驾崩,江山美人一并抛,8个“顾命大臣”蠢蠢欲动。小太监安德海临危受命,星夜回京搬救兵。在咸丰两个兄弟的帮助下,用计斩了为首的肃顺,保住了慈禧母子的地位。安海做了太监大总管。

这样的故事对裕容龄富有启迪意义。皇恩浩荡、天威难测,慈禧会念人的好,违拗了她,先皇指定的“顾命大臣”也会脑袋搬家。

慈禧生日,天朝上下送礼,皇家不缺金银,缺的是通过送礼体现的忠诚度。袁世凯进贡带弹簧链怀表一对,慈禧摆在桌上;张之洞进贡檀香木、金丝、珍珠镶成的“檀香水扁方(大簪子)”一支,慈禧戴在头上,重臣在老佛爷心里的份量不轻。裕容龄母女用巧实力:“进贡了一对从法国带来的双层透亮的茶碗,每层像鸡蛋壳那样薄……慈禧见了非常喜欢,对李莲英说‘这对茶碗留在殿里用’。”李莲英问这碗还有没有。裕母问:“你也要么?”“不是,怕摔了,留一对候补。”老叔说。

慈禧喜欢掷骰子,赢了的赏糖果、饽饽,输了罚唱曲,不会唱就讲个笑话。容龄输多赢少,老佛爷笑道:“你成李莲英了!”太监们喊李莲英为“老叔”,老“输”也。裕容龄真输假输不知,只知老佛爷高兴是真,否则哪会幽上一默。

老佛爷喜欢长得漂亮的,庆王府四格格长得周正,也乖巧,打小被慈禧留在身边,后来四格格结婚了,依然被留在宫里。宫中美人不多,瑾妃胖、隆裕瘦,光绪宠爱的珍妃一脸奶膘,裕氏姐妹鹤立鸡群。五姑娘和四格格,谁是“晚清第一美人”,网上莫衷一是各有拥趸。我忘说了,裕母是法国人,经过欧风美雨熏陶的混血儿五姑娘,浑身艺术细胞,举手投足衣袂带风,关笼里长大的格格恐怕比不了。

“天生丽质难自弃”,五姑娘的印象分几乎是满分。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749.jpg

▲ “晚清第一美人”裕容龄

 

裕容龄应该感谢东京和巴黎,无论是上野公园热烈绽放的樱花,还是塞纳河畔洋溢的浪漫气息,都滋养着裕容龄舞动人生的梦想。在日本期间,6岁的裕容龄在家庭教师指导下学习文化、礼仪、插花等贵族课程。最让她着迷的是舞蹈。初次看艺伎表演就喜欢上了,不顾父母反对,她很快掌握了艺伎舞蹈的韵律和技法。而在巴黎,她邂逅了影响她一生的导师,美国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

伊莎多拉.邓肯世称现代舞之母,1878年出生在旧金山。这是一个为舞蹈而生的精灵,6岁时(又是6岁!)便召集邻舍几个走路都不利索的小孩,教他们跳舞,说这是自己办的舞蹈学校。11岁因家境贫穷失学,潜心创造表达灵魂自由的现代舞蹈,免费为贫民窟的人们演出,舞蹈感动了每一个人。“人们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泪珠顺着面颊往下流”。邓肯后来在欧美创办了多所舞蹈学校,免费教学还给学生生活费,搞得自己一家拮据不堪。美国前总统罗斯福说:“她的舞蹈不是娱乐节目,是有生命力的艺术品,激励着我们努力实现自己命定要实现的事业。”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753.jpg

▲ 现代舞之母:伊莎多拉·邓肯


两人见面时,裕容龄跳了一支日本舞,伊莎多拉.邓肯将她收入门下。1902年,13岁的容龄在巴黎公开登台,表演《希腊舞》《玫瑰与蝴蝶》,一举成名,被誉为东方的“蝴蝶皇后”。

进得宫来,裕容龄一身艺业本无处施展,所幸碰到了喜欢热闹,讲究场面的主子。慈禧兴趣广泛,据说博览群书,懒得“览”时有“念书按单”给她念。她又是超级戏迷,逢年过节或庆典,唱戏是必不可少的项目。到了晚年,宫内几乎每天唱戏,除了御用的宫内戏班“南府”,外面的杨小楼、王瑶卿等名角随时奉召入宫。慈禧说:“明朝末年有个田贵妃,舞蹈很好,可惜现在失传了,我总想让王府格格们研究舞蹈,但总找不到相当的人。既然老五会舞蹈,就让她在宫里研究吧。”

于是,姐妹俩常跳舞给慈禧看,悠扬的华尔兹舞曲从乐寿堂传出,飘荡在昆明湖上。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757.jpg

▲ 影视中跳舞的容龄姐妹


五姑娘最出彩的,是慈禧为她举办了一次个人专场舞蹈表演。

“慈禧传旨把袁世凯的乐队叫到北京来。她选中了三个舞让我跳:两个外国舞—一个西班牙舞和一个希腊古典舞,还有一个中国的如意舞。”慈禧让李莲英给裕容龄专门做了服装,乐寿堂院子里铺了大红地毯。“一边是袁世凯的西乐,一边是太监们组成的中乐。”“慈禧的宝座放在廊子中间,光绪坐在慈禧旁边,两旁站着皇后和王府的福晋格格。”五姑娘翩跹起舞、仪态万方,她把手持的一柄“如意”道具跪献给慈禧,“慈禧非常高兴。”

五姑娘通过看戏了解传统舞台艺术,并研究藏于大内的唐宋仕女图幅,创作了《观音舞》《荷花仙子》《扇子舞》《剑舞》等一批传统舞蹈,据说还编写了一套《中国古典舞基本训练教材》,如果属实,那该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民族舞蹈学术专著。百年过去,有关裕容龄的史料已万难寻觅,前些年,“新华网”报道,发现了一段藏于美国的,由美国摄影师在1926年摄录的裕容龄《剑舞》胶片影像,时长321秒,十分珍贵。

 

裕容龄的舞蹈才华一时没机会向社会展示,却阴差阳错在内宫大放光彩,又因自上而下的辐射效应,流播民间,奠定了裕容龄国内现代舞蹈奠基人的地位。在2010年出版的《中国舞蹈大辞典》中,裕容龄被称为中国“近现代第一舞人”。晚年的裕容龄回忆这段时光,曾自豪地说:“那时的中国没人能和我相比。”


陪吃、陪玩、跳舞,都是加分项,翻译是裕氏姐妹的本职,把差当好是基础分。

庚子年后,老佛爷与外国联手,将自己早先支持的“拳匪”悉数剿灭,清廷摆出改革开放姿态,甚至说要推进君主立宪。这是一段刻意与外国修好的时期,慈禧带着裕氏姐妹频繁接见外国公使夫人和外交官的女眷。姐姐德龄据说懂8国语言,姐妹生长环境雷同,容龄也不会差。姐妹俩好风借力,常伴慈禧身边,出镜率很高,让人想起当年新闻记录片里不离老人家左右的唐闻生和王海容。那时人大会堂常有宴会喝剩下的茅台酒,拼装成整瓶,便宜卖给内部人员,好酒的王副主席洪文同志常去买来解馋。王海容说:“不卖给他,到我们这里来占便宜,没门!”据说王海容曾在路过王同志住的钓鱼台招待所时,故意对卫兵大声喊:“那个王八蛋还住在这里吗?”,滔天气焰秒杀全国第三把手,古今第一牛13翻译。

五姑娘没那个凭仗和气势,但遇到涉及己方尊严的事也是不好惹滴。一次宫里举办外宾参加的游园会,吃饭时,一位宫内女眷拿起苹果没削皮就啃。一位法国公使馆馆员的太太看到了,和同行者私下说了一句很不礼貌的话。裕容龄见状,说:“我在法国多年,也在那里念过书,但这种话还从没听说过,我认识你们的公使,要去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个私语者满脸通红,赶紧道歉。这样的战狼姿态是慈禧所欣赏的。

 

日本公使夫人内田太太求见慈禧,彼时正逢日俄战争期间,两国在中国的东北杀得昏天黑地。清廷骑墙观势不表态。暧昧时刻,慈禧不想见又不能不见。接见时,说去说来,内田太太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了战争。五姑娘突发性失聪,没有翻译过去,而是说皇太后夸奖内田太太服装好看,话题转到了女人们热爱的物事上(五姑娘是太极外交的先驱)。慈禧会意,当场要李莲英拿来一件绣花旗袍送给内田太太。内田太太临别,对容龄母亲说:“你女儿很聪明。(褒贬天知)”内田太太走后,慈禧明白原委后笑道:“你虽然年轻,却很聪明!”吩咐赏绣花衣料。“你喜欢什么颜色,自己找李莲英去挑吧。” 姑娘伢就是好吃好穿,慈禧过来人焉有不知。

在慈禧存留于世的数十张照片中,裕氏母女3人环伺左右的合影有好几张,裕容龄姐妹成了慈禧身边最受宠的“御前女官”。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808.jpg

▲从右至左:裕容龄、慈禧、裕德龄、裕氏姐妹母亲


“御前女官”不是一个严谨称谓。清朝女官制度将女官分为很多等级,最高是代诏女官,正三品,等而下之有司记、 昭训、采女、奉仪、宫女等。进宫要经过申请、遴选、派充,从宫女干起。姐妹俩属哪个层级,姐妹俩均书中语焉不详。号称的“8位御前女官”,我始终没搞清楚是哪8个,只见到四格格、元大奶奶和隆裕皇后、瑾妃几个晃去晃来。有资料把隆裕和瑾妃也列为女官以凑8个之数,这就有些信口开河了。没见到进一步的资料,实不敢妄断。反正是慈禧身边正需要这样的角,刚好裕庚带着女儿从驻法国公使任上卸任归来。姐妹俩不参加公务员考试,不走公示、奏准、派充程序,老佛爷一句话就进了宫,名目、编制、程序神马都是浮云。老佛爷看着顺眼,裕氏姐妹不仅陪同接见、负责接待外国女宾吃喝游乐、代替慈禧去外国公使馆赴宴,而且陪老佛爷吃喝玩乐说话解闷,跨界多多。

不过,姐妹俩干的毕竟只是操作工层面的活。虽然如今那些外交干才甚至国家股肱,好多都是从翻译干起的。比如给老人家出访苏联当翻译的阎明复,做到了全国政协副主席,总理的翻译冀朝铸当了联合国副秘书长,此后的继往开来者更多。然而,你要指望两小姑娘在外交领域有什么折冲樽俎的手笔,或者慈禧会进一步提携两姐妹如升个职、召个妃之类,就想多了。在央视的某期“百家讲坛”上,某专家说“裕氏姐妹成了慈禧的左膀右臂”,过甚其辞且不讲政治。据说慈禧断气前有遗旨一条:今后“女人不得预闻国政”,遗旨真假莫辨,但从慈禧迫死珍妃以防尾大不掉的搞法看(另文细述),她应该是汲取了自己“垂帘听政”的教训。否定之否定,西有黑格尔,东有慈禧耳。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812.jpg

▲ 电视剧《德龄公主》裕氏姐妹剧照

 

只要还有一口气,慈禧就是山一样的存在,任何人都可能被压成齑粉。

五姑娘眼中的慈禧,常常是前1分钟满面笑容,下一分钟板起面孔,还可能勃然大怒。深得慈禧信任的太监小德张说慈禧“喜怒无常,喜欢挑刺,下人动辄得疚(《我的祖父小德张》)”。裕容龄伺候慈禧吃饭,慈禧吩咐送两个菜给李莲英。正下雨,送菜的太监怕打湿衣服,找了个粗活太监送去。回头来慈禧问送到没,太监说送到了,李总管谢恩。慈禧说你衣服都没打湿敢说送到了!拖到雨地里大板子伺候。

慈禧忌讳多,不明说,下人自己揣摩。她看戏拿着戏本核对,讲奸夫淫妇故事的京剧《双钉记》,唱戏的唱了句“最毒不过妇人心”,当即拖下去打了80大板子。男青衣孙怡云唱《玉堂春》,出场散板“羊入虎口有去无还”,新词“鱼儿落网有去无还”,唱了老词,被逐出宫。慈禧属羊你都不知,还怎么吃开口饭?《战太平》有一句“大将难免阵头亡”,不吉,谭鑫培临时改口:“大将临阵也风光”。慈禧说“叫天(谭鑫培艺名)聪明,差事当得好!”赏单50两改成500两,封“御戏子”(《我的祖父小德张》)。谭祖籍江夏,这就叫“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最大的禁忌或机密是皇家饮食起居、行程动向。慈禧每餐百多道菜,只吃并不固定的几样,菜谱几天一换。再喜欢吃的菜,最多吃两口,绝不挑第三下。大型庆典进膳时,帝、后觉得哪样菜好吃,吃了第二口,司礼太监大声呼喝:“撤菜——!”世代传递下来的“祖宗家法”。每餐120道菜,不尽是讲排场享奢华,还是摆迷魂阵;经常换菜、绝不挑第三匙,让别人摸不清皇家究竟喜欢吃什么,口味和天威一样莫测,你不要想什么放砒霜苏丹红氰化钾之类的歪心思(《宫女谈往录》)。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815.jpg


 

慈禧发威不需要理由。小德张的结拜兄弟姚兰荣穿了一身新衣服,慈禧看见,说:“这个胚子还穿这么好看的衣服,来人,给他豁了!(《我的祖父小德张》)”,众人一拥而上,一身新衣服被剪得稀巴烂。

慈禧发威不择对象。裕容龄在隆裕皇后园中摘桑葚吃,慈禧得知后怒责皇后:“前天我问有没有桑葚,你为什么不言语?”隆裕吓得赶紧去打了桑葚亲自送到慈禧房里。隆裕进宫后难得见父母,想照张像送给父母看,要裕容龄给自己拍照。身边太监质问:“你请五姑娘照相怎么不请示老佛爷?”太监只认最大的主。

事无论大小,人无论贵贱,你不能知道主子的事,主子须知晓一切,决定一切。现在看文件兴“圈阅”,“圈”简意赅。慈禧看奏折,用拇指指甲划记:竖杠、叉叉、打钩......军机处的老章京们看得懂。天下大事、赏罚杀伐都在指甲壳上,比“圈阅”还羽扇纶巾。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819.jpg

▲ 慈禧带着护套的指甲

 

天威莫测,鬼神难欺,“上至至尊下到阉竖”,宫里每人都信鬼神狐仙,慈禧带头讲鬼故事,颐和园笼罩在一片妖雾里。其实最大的鬼神在人间,皇胄、大臣、宫女、太监......人人生恐拂了老佛爷的意,不惜胡编乱造,哪怕糟践自己。话不在真,好听就行,事不在做,顺毛则灵,斯是鳩酒,惟此一樽。

慈禧每年天气转暖后要从中南海搬回颐和园住,彼时可坐船从西直门直到颐和园。沿途官员着正装(官服)跪送。一次搬迁遇上下雨,在缓缓行进的船上,裕容龄看到岸上一个跪着的官员,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红红绿绿的水往下直淌。后来才知,此人买不起蟒袍,用纸糊了一套,画上去的花纹,偏遇下雨,一片苦心付水流。

梳头刘是慈禧的御用梳头太监,很得宠,会做人,常给慈禧身边的宫女送些针针线线的小东西。梳头时,慈禧说:“你在外头听到什么新鲜事,说我听听”,梳头刘于是开讲。譬如,“寒食节桃红柳绿,沙燕早露面了10多天,今年定是风调雨顺,全靠太后盛德感化。”要不就是“顺天府放赈发粥,管事的才在宣南粥厂看到有个老太太排队打粥,管事的骑马转到德胜门粥厂,又看到那个老太太在排队打粥,人怎么比马快呢?分明是活神仙哪!太后办粥厂感动天地,神仙都来赶会了。”编的都是圣恩浩荡、龙凤呈祥的好故事。慈禧说:“下去,让她们给你沏口茶喝吧。”让宫女赏茶是极体面的事,天大的脸。宫女们都喜欢梳头刘,他来了,老佛爷一高兴,“大家的差事就好当了(《宫女谈往录》)。”

慈禧也讲故事,带着女官、宫女逛园子,她告诉她们,这棵玉兰是乾隆爷留下的。又讲召公和周公一起勤劳国事,太累了在一棵树下休息了一会,老百姓就把这棵树保护起来。老佛爷亲自传帮带,感恩教育。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824.jpg

▲  从左至右:瑾妃、裕容龄、慈禧、裕德龄、裕母、隆裕皇后


每年5月,颐和园都要举办“园中宫市”,从外边招摊贩来摆摊设点。慈禧带着人逛摊。她尽可能每个摊位都光临一下,或是买点东西,或是问几句“生意好不好”之类的话。摊贩们跪迎、笑答,上下配合,彼此维护,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人的show。慈禧还会买些吃食给身边的女官们,比较起来,慈禧对外国人更大方。那个给慈禧画像的美国人柯姑娘(裕德龄书中称“卡尔夫人”)获得了1万两银子报酬,还有勋章和衣料,均由外务部支付。当然,相比相当于全体国民每人1两银子的4亿5千万两“庚子赔款”,这不值一提。

裕容龄有段记述:

柯姑娘在院子里画菊花,慈禧说:“你们外国人一定要看真东西才画出来,我们中国人不用看也能画出鲜花来。”

柯姑娘说:“中国人都是想象的,外国人都是实在的。”

慈禧知道柯不懂中国话,对周围人说:“我看外国人有些笨。”

老佛爷谦虚,岂止“不用看也能画出”,是没有的也能画出。所以,基于天朝在笨夷狄面前的优势与自信,出手阔绰是逻辑延伸。比如对来朝的外邦人士,回赠礼物总比别人进贡的多得多,说回赠抬举了,就是打发。没办法,蹲着都比别人好看,比别人高,哪怕蹲着出恭、蹲在水深火热里。

微信图片_20210510101829.jpg 

美国画家柯姑娘(卡尔夫人)


五姑娘从1903年进宫到1907年出宫,相当于读了一个四年制本科少年班。所看所学都是包括顶层设计在内的高端课程,教她的不是制定规矩的主就是深谙规矩的仆,这样的际遇祸福难卜。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在铺着红地毯的场地上跳舞,更不知道她离宫之日,就是百年变局开始之时。1908年,最大和第二大的主怀着不能“再活五百年”的深憾撒手人寰,旧王朝坍塌,新轮回开局。

天地翻覆,乱云卷舒,五姑娘将继续自己的人生之旅。

关山迢递,遍地荆棘。

1620244453877344.jpg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谢力军,笔名小熬浆糊,祖籍湖北天门,曾作为知青下农村5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长期从事医学教育工作,现居武汉。上世纪90年代曾在《芳草》头条发表中篇小说,并由《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以后没有继续从事文学创作。近年来,主编《鸿渐风》微信公号,并重拾笔墨,在相关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发表散文、诗歌多种,作品入选“天门历史文化作品汇展”。其近著《沧浪之歌——谢力军散文选》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