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滨人物漫话之二· 裕德龄与慈禧(下)

编者按:作者曾任过医学专业教师,之前下过乡,之后援过藏,仕途一片光明。然而,他却辞职下海,依然做得风声水起。他沉心静性坟典索丘,孜孜以求探幽寻微,用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的笔墨,把那个风起云涌年代的汉滨人物,一个个鲜活地推到我们面前,读后让人感慨良多。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慈禧的强势与无情是娘胎里带来的。还在劈柴胡同娘家做姑娘伢的时候,她去哈德门的店铺打酱油,嫌店伙计服务不好,她给了差评仍不解恨,发狠道:“等我做了妃子,要把你的头砍掉!”彼时她刚参加了咸丰选妃,结果即将揭晓(《御苑兰馨记》)。

执意重修颐和园时,面对网易,她撂下狠话:“今日令吾不欢者,吾将令彼终生不欢!”积威之下,宫闱上下、朝廷内外个个争做明白人,变身“慈粉”,你骨灰级,我脑残级,所有人只剩一门心思-讨伊欢喜。

慈禧信佛。《清朝野史大观》载:“孝钦后政暇,曾作观音妆,以内监李莲英为善财,李姊为龙女,用西法照一极大相,悬于寝殿。”老佛爷之称,就是李莲英叫开的,老年的慈禧已经完全离不开李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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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扮观音菩萨的慈禧(中),右为李莲英扮的善财童子

 

慈禧70大寿,买鸟放生,每人100只,太后1万只。有些鸟放了并不飞走,周围人齐声欢呼:太后恩德齐天,鸟都舍不得走(太监们训鸟有方)!放生的鸟几乎都会在山后被重新捉住,再卖钱,循环经济(《清宫二年记》)。

用鸟做文章的不只太监。天津车站接驾,直隶总督袁世凯送老佛爷鹦鹉一对。送鸟不稀奇,稀奇的是鹦鹉看到慈禧,一只说“老佛爷吉祥如意!”另一只接着说“老佛爷平安!”京片儿清脆可人,老佛爷眉开眼笑。袁世凯专门请人在鹦鹉面前扮慈禧,训练多时,鹦鹉不这样说才怪(《御苑兰馨记》)。

还是在天津,裕德龄向车窗外看去,“满眼红红绿绿的颜色,他们鸦雀无声地在月台边线上端然跪着。”一支铜管乐队奏响乐曲。裕德龄暗暗笑了:“别的人虽然不知道,可是我和妹妹却早就听熟了。”乐队奏的是《马赛曲》,法国国歌。姐妹俩不敢捅破,怕慈禧会把乐队20多人拉去砍了头。所以慈禧不但不恼,还叫李莲英去取了那乐器来一样样查看。离开天津时,竟然要这支乐队上车随行,袁项城这一宝又压对了。

接下来的“献礼”环节,40多位大小官员依次捧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礼品,逐一上前呈太后过目。谁也不愿意被同僚比下去,有些不大不小的官员,为这个礼品几乎倾其所有,拿裕德龄的话来说,“创巨痛深”。慈禧只是路过,彼时也不是什么可庆可贺的节令庆典,但是都“把接驾这件事看成是保全饭碗,巩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更怀着要借这一机会取到意外利益的奢望(《御苑兰馨记》)。”

望风披靡,摧眉折腰,这是慈禧看惯了的风景。内务府大臣庆善,好歹是个正二品,裕德龄看他“等于一个富贵人家的仆从”。唯唯诺诺,卑下之极。当面如此,背后也不能走样,大臣出差,腰间拴两根白丝带,各绣一字:“忠”“孝”,叫“忠孝带”。将在外,君不忘,举头三尺有人盯(《御香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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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慈禧乘火车专列出巡

 

慈禧爱学习,有26个学者(常人、太监都有)随侍左右,时刻准备回答她提出的各种问题(《清宫二年记》)。她有时也开明,特许姐妹俩在宫中穿西装。德龄教光绪英语时,慈禧还跟着背了几天字母。她在德龄建议下使用法国染发膏,接受美国的卡尔夫人为其画像。故宫博物院官网统计,德龄的哥哥勋龄在宫中司职照相,为慈禧至少留下了15个场景不少于62张照片。她的寝宫经常传出悠扬的华尔兹舞曲,那是德龄姐妹在为慈禧跳舞,伊乜斜着眼睛看,问姐妹俩“这样转圈圈,晕不晕啊?”

沿途的风景无法改变东方大船两千年惯性驱动的航向,舶来的“奇技淫巧”,经过体制的哈哈镜透视,催生出符合“国情”的歪瓜裂枣。在专列上,慈禧问京奉铁路局局长孟福祥,火车是怎么停下来的。局长说:“回太后,六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奔到最后那节车子那里,死劲抓住转盘不让它转,车子就停下了!(《御香缥缈录》)”孟局长知道,随便怎样回答,老佛爷既不懂,也不会去看。

慈禧还一脸肃穆地问裕德龄,传教士是怎么把中国小孩的眼睛都挖去做药的。慈禧说,李莲英告诉她,传教士会给中国人吃一种药,吃了以后就会信基督教。裕德龄告诉慈禧,这些传教士来中国,都是帮穷人的。慈禧说:“他们怎么不留在自己国家帮百姓?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人(《清宫二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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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慈禧对镜顾盼(勋龄摄)

 

慈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能够接受的是自己的三观可以解释的世界。“如果一个人在你身边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肯定是狐仙…… 他们在西苑住了几千年。”太后说(《清宫二年记》)。在《御香缥缈录》最后一章《异兆》中,苑里一株古老的玉兰树冬天突然开了一朵花,李莲英向慈禧报告后,“伊的脸色霎时变成灰白……” “这朵花开得妖气,说不定有什么祸患要降临到我们身上或我们国家头上!”慈禧说完,要李莲英亲自监督作花匠的太监,把那朵花摘下,撕碎埋入没有阳光雨露的地方,以免复活。

裕德龄9岁曾随父亲进京,在刚成立的军务部,某高官谈及中外作战,说外国人膝盖不能弯,力主士兵准备长竹竿,临阵扫去,令其跌倒。裕庚忍不住讥道:经书重,又便宜,用包袱皮包了经书去掷打,效果更好。某高官顿觉有理,点头称是(《清末政局回忆录》)。外国人膝盖有“毛病”,是朝廷很多大员的通识。被誉为“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曾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写道:“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腿足裹缠,结束严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

这是个不可用常理揣度的时代,一群近乎梦游者的执掌大小权柄的精英,不是在沟里,就是在往沟里奔的路上。他们能够奉献的,不是蒙汗药,就是赤练蛇,争先恐后把领导往沟里带。

庆王的四女儿曾满脸狐疑地问德龄:“怎么英国还有国王?我们太后是全世界的女皇啊!”

西苑有狐仙,英国无国王,才是伊们心中的正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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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慈禧与外国公使夫人合影

 

太后到底不是寻常人物,其治国之方中有一智慧之举,就是重用汉人中的能吏。在裕德龄印象中,慈禧对李鸿章、张之洞等人格外重视,待遇优渥。但凡这几个人的信息,都会及时处置。逢年过节之际,这几个人给自己送了什么礼,一定要及时知晓并仔细查看,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太后不只是惦记着颐和园那一亩三分地(4350亩),在她的心里,1200余万平方公里的中华版图都是大清的江山,都是祖宗留给爱新觉罗家族的私产,都属于一亩三分地的范畴,是“王土”,可以歉收可以荒芜,不可转手不可旁落。

只是,长期擅于收割疏于耕耘,水土流失,日贫月蹙。病入膏肓的王朝,要靠几个能人,靠统治者本就捉襟见肘的见识、品性、才略来谋定国是,挽狂澜于既倒,已然力不从心。所谋既大,所祸必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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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云激荡紫禁城

 

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中国和外国打了四次-1840鸦片战争、1856-1860第二次鸦片战争、1894年甲午战争。最后一次是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慈禧被假传的外国要她还政光绪的信息所激怒,凭着一帮据说乱力怪神附体的拳民,向英、美、法、德、意、日、俄、西、比、荷、奥11国同时宣战。且张榜悬红:“杀一洋人赏50两,洋妇40两,洋孩30两。”

裕庚赴日本大使任时,甲午战争硝烟刚散,前任已在战争爆发时跑得不知去向。裕庚任驻法国大使时又逢八国联军进京,他是主和派。义和团将裕庚在北京的房子洗劫一空后一把火烧掉,国内那个指挥义和团的端王说“可惜裕庚和他的家属不在房子里让我们烧死。”其在北京的堂兄为免受义和团之辱,全家投井自杀。巴黎这边民情汹涌,包围使馆,馆内人人自危。裕德龄用三章的篇幅详述了这次给自己留下痛苦记忆的经历(《清末政局回忆录》)。

这是一幅乱七八糟的末世景象——拳民在慈禧纵容下对外国使馆人员、传教士、教民,和国内主和官员烧杀掳掠;各地督抚拒绝勤王也拒绝支持义和团,与外国协议“东南互保”;慈禧太后躲在宫里一天念70多遍据说能“千里杀人”咒语;很多民众当了八国联军的带路党,洋人爬城墙时,递梯子的不少;八国联军进京,留守的清朝官员给联军送来锦旗一面,上书:“万国咸喜”,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喜大普奔”。

两宫逃跑了,地球人都知道,再不能像甲午时那样,封锁消息、普天同庆,把惨败说成大胜,把赔款说成扶贫。

庚子之变的影响既深且久,100多年过去,对这段历史的评说依然纷纭。陡然记起崔健摇滚般震耳的一句话:“年轻时,以为大人物发起的运动有什么深层的逻辑、理性的思考,后来发现根本没有,就是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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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00年的北京城下,为八国联军搬梯子的带路党不少(历史照片)

 

裕德龄的作品,笔触涉及宫廷秘闻、垂帘内幕、上下宫斗、中外折冲,于贵族举止行藏、清宫政治生态均有丰满多样,细节备至的记述,其史料价值和社会意义不言而喻。《清宫二年记》早期译者陈贻先的《译序》有评:“日常琐碎,纤悉必录,宫闱情景,历历如绘。不独阅之极饶趣味,而隐微之中,亦可覘废兴之故焉。至于一支一节,足备掌故之资者,更复不鲜。间尝窃叹在帝制之世,宫府隔绝,吾民之视皇宫,若瑶池琼岛之可望不可即。虽或传闻一二,亦惝恍而莫得其真。今得是书,一旦尽披露于前,不亦快欤!”

此诚肯綮之词。

在裕德龄笔下,慈禧主观自负而又愿意接受某些新事物;冷酷无情有时又心存慈念;熟谙世事人情却视野局限思维陈腐……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拥有无上权威且血肉丰满的老年女性独裁者形象。看似混沌复杂却耐人寻味的无数细节的集合,构成一个衰败帝国走向死亡的真实映像。克罗齐说:“所有的(真)历史都是当代史。”今人着簇新的戏袍演绎古典的戏码,一如裕德龄时代看似光鲜的皮囊包裹着陈腐的骨血,这正是裕德龄作品超越文学和普通史料的价值所在。

裕德龄作为一个受西方思想文化启蒙和开明父亲影响的满族贵族年轻女子,深怀对慈禧的热爱,以及对大清帝国振兴的期望,她努力向慈禧介绍西方文化,在慈禧与各国使馆夫人之间搭建友谊桥梁。她在《清宫二年记》的结尾饱含深情地写到:宫中两年“是我少女时代最快乐,也是最有作为的一段时光。尽管我没能劝说太后实行新政,可我仍希望中国富强起来,与群雄并立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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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裕德龄与慈禧

 

百年来,对裕德龄及其作品的评点解读经久不衰,议题涉及到作者的族别、年龄、是否裕庚亲生、入宫性质与时间、出宫原因、与光绪恋爱真假、是否封为郡主、公主还是郡主、作品的真实性、个人的品行、其父的官职级别、其母的身份国别、其他家庭成员真伪等,名目繁多。质疑者队伍庞杂,专家学者、前朝遗老、宫中太监、网红文青等在所多有。有些探讨有意义,大多属无事生非的无聊文字,无助于对作品的深入认识,亦无损于作者、作品的熠熠光辉。

1927年,裕德龄与怀特的孩子不幸夭折,两人的婚姻也走到尽头。她回到中国上海逗留了较长时间,探亲并洽谈著作国内出版事宜。似乎为了抚平丧子之痛,裕德龄在上海十分活跃,与当时上海滩男演员李时敏、女明星伍爱莲等在兰心大戏院演英文清宫戏,她扮演慈禧太后,很受欢迎。其间在中美间往返,几本著作均创作于这段时间。抗战期间,裕德龄追随宋庆龄左右,参与“保卫中国同盟”的活动,向各界筹钱筹物。亦曾在美国参加“中国之夜”及“一碗饭运动”等援华募捐活动,支持祖国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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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裕德龄宫中照

 

19441122日,裕德龄不幸在加拿大柏克莱遭遇车祸离世,时年五十八岁。当时的中央社发了电讯稿,申报等国内大报都发了唁讯。一代奇女“德龄公主”的传奇人生戛然而止。

笔者定居武昌,对百多年前出生于此地的这位奇女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自豪感。2020年深秋,忍不住前往颐和园溜达了一圈,万寿山、昆明湖依然景色宜人,远处石舫边的垂柳下,当年曾飘过德龄姐妹的身影。标示“慈禧居处”“光绪居处”的楼堂馆阁,斯人斯事已几无痕迹可寻。“故国神游”,只能是“多情应笑我”了。听闻天津建了一座“格格府”,是裕德龄主题私人博物馆,由一位热心女士投资兴建。馆址是裕德龄1904年至1905年间短暂居住过的府邸,很想找机会去看看。

20211月修订旧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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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谢力军,笔名小熬浆糊,祖籍湖北天门,曾作为知青下农村5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长期从事医学教育工作,现居武汉。上世纪90年代曾在《芳草》头条发表中篇小说,并由《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以后没有继续从事文学创作。近年来,主编《鸿渐风》微信公号,并重拾笔墨,在相关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发表散文、诗歌多种,作品入选“天门历史文化作品汇展”。其近著《沧浪之歌——谢力军散文选》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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