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曹文宣院士是一个非常严谨求实的人,然而百闻不如一见。7月3日,我们采访了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鱼类学会理事长曹文宣。
在采访期间,曹院士几乎每回答一个问题,他都要找出翔实而又有说服力的证据,不是发表的文稿,就是他这些年所拍摄的图片,真正让我们领略到了一个科学大师严谨求实的风采。
前不久他从赤水河源头考察归来,带回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7月5日,也就是我们采访后的第二天,他将踏上去洞庭湖的旅程。我们问他,您如此高龄,还坚持野外科考?他说,前有导师刘承钊,他在73岁高龄进行最后一次野外考察,我今年也是73岁;再者前不久刘广润院士因病去世,我的年岁已高,有些选题还没有完成,时间不等人呀!
告辞时,我们谨祝曹院士一路顺风,野外科考取得丰硕成果!
九上青藏高原
高原生存的最大敌人是什么?我们从电影中看到的和从人们的口中所听到的,恐怕是缺氧了。因为当人一缺氧时,马上就呼吸急促,满脸紫色。此时只有吸氧方能让人转危为安。然而真正了解高原的人,他们的眼中却并不是缺氧,而是环境的险恶。
展开中国地形图,西藏北部一个棕黄色的大高原就映入了我们的眼帘。这里就是传说中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被一些生命学家称为无人区的羌塘高原,是冰雪、严寒、飓风统治的地区。1976年3月,曹文宣率领的考察组到达了这里。
这次是曹文宣第九次进入青藏高原,时年42岁。他新婚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为了研究他钟爱的高原鱼类,他把新婚的妻子与事业放在了同等的天平上。头半年,他前往广西考察,这次又来到了人迹罕至的“无人区”。好在白云黄鹤之乡的姑娘十分支持丈夫的事业,把爱都凝聚在了盼望和等待之中。
蓝天白云下,小草争奇斗艳,小鸟婉啭啼鸣,藏羚羊、野驴、野牦牛在广阔的高原上驰骋。然而,变化莫测的天空霎时风云突变,时而雪花飞舞,时而冰雹噼啪,让考察队真正感到了无人区的艰险。在无人区,载着考察队的卡车走了十多天才到达阿里首府狮泉河。人人如经过“炼狱”一般,胡子拉喳、狼狈不堪。曹文宣率领的这支考察队是中国动物学家第一次来这里采集标本。
他们到后,来不及洗尽一身的风尘,就前往狮泉河捕捉鱼类标本。虽然一路劳累,但抓到新的标本时,他们高兴的心情却难以言表。
然而,这次辛辛苦苦采集的标本却在一次过象泉河时,全部被河水卷走了。
象泉河流经这里是绝壁千仞的大山。这里仅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路,才一米来宽。行人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有坠落深渊的可能,更不用说牦牛等牲口了。在穿过一个危险地段时,一条牦牛稍微停留了一下,后面的牦牛往前挤,就把前面的那条牦牛挤下了奔腾咆哮的象泉河。那条牦牛驮着曹文宣这些天来采集的全部鱼类、两栖类标本和渔网等考察工具。
这些标本当中有高原裸裂尻鱼、鬣蜥、大朱雀、花背蟾蜍。特别是那条鬣蜥足有50公分长,曹文宣没有把它打死,而是把它装在了口袋里。当这些成果被河水卷走后,你不难想象当时曹文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更让曹文宣痛惜不已的是,捕鱼的鱼网没有了,以后靠什么来捕鱼呢?
就此收手回去吗?国家派你来采集标本,花了那么多钱,不是要你白跑一趟的呀。后来曹文宣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昆虫学家用来捕虫的网子,这个也可用来捕鱼。后来他又多停留了一段时间,终于采回了他所需要的标本。
在滇西采样期间,曹文宣曾差点掉到澜沧江里,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是他26岁的时候。考察队经贡山翻越梅里雪山到德钦的途中,原计划只走几天,只带了定量的口粮。然而由于路途艰难,他们多走了几天的时间,这样不仅全考察队粮食告罄,而且随队帮助运输的民工,也没有了粮食。考察队便向当地政府告急,那边回电说过澜沧江对面有一个马帮,请他们先向马帮借点粮食。当时曹文宣很年轻,队里便把这一任务交给了他和另外一名同志。
过澜沧江,当地人都乘用溜索过江,过江溜索长约近70米。这种溜索不像现在的钢缆,上面装有滑轮,人过去非常轻松。而那时过江的溜索是用竹皮扎成的,上面用木头做了一个溜壳。从这边山上去那边,这边高的话,那边就低。那种溜索由于江面宽,是扯不直的。当曹文宣上了溜索被人推向江对岸的时候,大约行了三分之二的样子,溜壳忽然翻过来了。这样,他就被吊在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江面上。
面对险情,曹文宣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试图扶正溜壳,但没有成功。因此他必须保证那两条吊他的皮带不能被溜索磨断。在这条20来米的生死线上,他费尽了周身的力气,最后终于“溜”到了对岸。此时的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瘫倒在了地上……
从1956年到1976年间,曹文宣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高原上度过的。他采集到了近百种、上万号标本;他发现了14个鱼类新种,其中一种是迄今为止生活在世界最高处(海拔5000多米)的鱼类;他建立起裂腹鱼亚种的新的分类系统,澄清了100多年来中外学者对藏南地区鱼类分类学中的混乱。
1977年10月,曹文宣在山东威海的一个学术会议上宣读了他执笔撰写的论文《裂腹鱼类的起源和演化及其与青藏高原隆起的关系》。这篇凝聚着他20多年心血的文稿,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他们认为,此文代表了我国动物地理学理论研究最新进展的一个方面。后来这篇论文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奖。
为国家解决前沿问题
就葛洲坝工程要不要修建过鱼设施这一问题,我们采访时,曹院士拿出了一大摞资料。从这些资料中,我们找到了一份国家农委写给中央6位部长的报告。
1982年11月25日,国家农委的罗忠路、周汉书、胡先祥三位领导给当时中央的6位部长杜润生、李瑞山、钱正英、何康、肖鹏、林一书写了一份《关于葛洲坝工程救鱼问题的报告》,后来6位部长根椐这份报告向中央写了报告,报告最后的意见为:对中华鲟的救护措施,可以不考虑修建过鱼建筑物,以免造成经济上的严重损失浪费。
国家农委的意见来自哪里?他们就是根椐曹文宣的报告向上面反映的。曹文宣自1969年以来就参加了“三三0工程(葛洲坝)过鱼设备必要性问题研究”课题组,他是课题组主持人。
就要不要修建过鱼设施的问题,在学术界争论了很长时间。焦点集中在长江的四大家鱼繁殖(四大家鱼即青、鲢、草、鳙),都在宜昌产卵场,而葛洲坝正在产卵场中间,如果不建过鱼设施,会对家鱼产卵造成影响;另外还有中华鲟会不会是在哪里出生,就回到哪里产卵?国家要不要考虑采取对中华鲟的救护措施?
尽管在此之前,曹文宣在水利渔业研究方面取得了较好的研究成果,他发表的有关团头舫研究的论文,为淡水湖泊养殖团头舫(武昌鱼)奠定了基础;他对偏窗子水库库区水生生物和渔业调查的研究成果,对于鱼类组成的变化和洄游繁殖可能受到的影响,提出了水库渔业利用的意见。
然而这些研究成果仅仅是局部的,怎能与世界性的大型工程葛洲坝相比?更何况这次要拿出的意见,事关世界第三大河流长江鱼类的生存与繁衍,稍有不慎,就会有负党和人民的重托,就会有负于子孙后代。
曹文宣和科考队的队友们把责任化为动力,把党和人民的重托看成是对自己最大的信任,他们风餐宿露,栉风沐雨,从重庆到江西彭泽长达近千里的江面上,开展了艰苦卓绝的调查取证工作,记录了一个个产卵场的位置。沿途的江面上,记录了他们忙碌的身影;碧波荡漾的水库,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风光秀丽的富春江上,撒下了他们希望的鱼网。
最后他们终于以翔实的证据,证明了四大家鱼的产卵场主要是在长江中、下游,葛洲坝大坝的修建并不影响四大家鱼的生存与繁殖。
关于要不要为中华鲟修建过鱼道的问题,曹文宣和科考队员们仍然让事实来说话。从查阅的大量国外资料中,他们发现世界上保护鲟鱼只有不成功的经验。中华鲟一般长达2-3米,即使修了过鱼设施,这些重达数百公斤、体长数米的长江鱼类之王也很难进入和通过过鱼设施。
六位部长的报告很快被国家所采纳。葛洲坝不修过鱼设施,不仅为国家节约了3400万的基建投资,而且每年还可节约数百万元的运行管理费。
1984年曹文宣在三峡工程前期重大科研项目《三峡工程对长江水域生态的影响和对策》中,担任了专题组负责人。他依然坚持跋山涉水,调查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他认为,长江里100多种珍稀鱼类,都是长期适应于长江的自然环境而生存至今的。如果修建世界罕见的大型水库,长江水域的环境必然改变,生存于长江里的鱼类也必然会受到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为了保护这些珍稀鱼类,曹文宣不知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一条一条地写出了保护和增殖鱼类资源的对策和建议。后来该课题获中国科学院科技进步一等奖。
1985年,新华社记者写了一份内参《拯救洪湖》,主要内容是洪湖草荒鱼少,没有什么大鱼。中央转湖北省委处理。省领导批示加强研究,科学解决问题。后来中国科学院水生所把这一任务交给了曹文宣。
曹文宣与课题组到达洪湖之后,经过调查研究,他们写出了《洪湖水体生物生产力综合开发及湖泊和生态环境优化研究》的报告。在这份报告中,他们提出了很多合理化的建议。其中主要有两个方面:一、草是资源要充分地加以利用。但50多万亩的水域不可能放养家鱼,如果放养家鱼,会被野鱼吃光;同时要适当地利用草资源,围圈与拦网养鱼。二、围网养鱼不能超过3万亩。如果饵料不够,可以打草喂鱼,这样不至于把草打光。其它大型鱼类也可以以草为生,以草藏生。后来这项研究成果获中国科学院科技成果二等奖。
恋鱼丹心一片
曹文宣今年已经73岁高龄,但他仍然不改初衷,眷恋着他的鱼类。
今年5月,他带着科考队员一路风尘奔赴贵州。然后从贵阳毕节乘汽车南下,到达赤水河的源头——镇雄县。他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他现在思考的是长江上游建了那么多的水库,对鱼类的生存状态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如果不抓紧建立保护区,有些鱼类种群将濒临绝境。曹文宣这次去赤水河进行科考,就是要拿出证据向国家报告,早日建立长江鱼类保护区。
他认为,长江上游的水电站建成以后,水位就起了变化,水位起了变化,水温也就起了变化,以前那些珍稀种群只适合那样的水位与水温,现在水位与水温变化以后,那些种群就不适宜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了。水位达到一定的高度后,水温就会降低,而水温变化对鱼类繁殖有影响,四大家鱼低于18度的水温,就不能产卵。因此,建立长江鱼类保护区迫在眉睫。
在赤水河这条长达351公里的干流上,曹文宣每到一地,都要亲自采样和收集标本。学生和队员们见他如此高龄,什么事都要亲历亲为,就劝他这些小事不要亲自动手,由他们代干。他说我的老师、世界著名的两栖爬行动物专家刘承钊73岁时也在野外进行科考,不亲自动手,得到的就不是第一手资料,做起事来就心中无底。此次科考历时20多天,他总是深入在第一线,获得了大量翔实的证据。
7月5日,他又与科考队员们一同出发,前往洞庭湖及长江一带考察危及幼小鱼类生命的电打鱼、电网捕鱼情况。电打鱼、电网捕鱼,使幼小的鱼儿也难以幸免。这次考察,队员们拍摄了很多照片,也带回了他们买到的电网捕的鱼。曹文宣让人进行了分类,发现许多幼小的四大家鱼鱼苗也被捕上来了,有的生长期只有两三个星期,确实让人触目惊心。
据此曹文宣将呼吁国家有关部门,并提出捕捞业退出长江。其理由是全国年鱼产量为5200万吨,而长江的年捕捞取量仅10万吨。
同时他还提出了第二套方案,那就是长江休渔5-10年。其实草鱼三年就能长成大鱼,如果休渔5年以上,到时又会看到鱼儿跃江面,盘中锦鲤肥的景象了。这正是曹文宣所期待的时日。
鱼缘结于烂漫的童年
曹文宣1934年出生于四川彭县。他从小天资聪颖,好学上进。不仅门门功课名列前茅,而且学会了拉二胡、弹钢琴。读高中时,他被委以康乐(文体)部长之职。
高中毕业他可以选择报考音乐学院,也可以去报考牙科。然而他却选择了报考生物系。这与他从小爱好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有关。
曹文宣的家乡依山傍水,山的清秀、水的明媚,一直伴随着他长大。更让他爱恋不已的是,山水间生长着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如细甲鱼、菜花蛇、果子狸等动物……他还喜欢钓鱼、捕鱼。他曾在家里开办了一个动物园,养了松鼠、兔子、金鱼、鸽子,还养了一只小八哥。
大自然这些奇妙的造化,让曹文宣那颗好探索的心激动不已。于是他从小就下定决心去探索大自然的无穷奥秘。因此选择报考生物系,就成了他心中的梦。1955年他从四川大学生物系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水生研究所,从此那片蓝天,就成了他展翅翱翔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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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宣,鱼类生物学家,男,汉族。1934年5月19日出生,籍贯四川省彭州市。1955年7月毕业于四川大学生物系动物专业,并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工作。历任该所研究实习员、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研究员;鱼类研究室副主任、主任;所学术委员会主任。现任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中国海洋湖沼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动物学会理事、中国鱼类学会理事长。政协第八届、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97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发表论文50余篇,主持编写专著一部,参编专著9部。曾多次获得国家、中科院、省自然科学奖和科技进步奖。1988年获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