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阳“后羿射日”城市雕塑
辞别黄河,我们径直奔向了淮河入海的苏北地区。
淮河,是中国东部重要的水系。它滋养了横跨河南、安徽、江苏、山东、湖北五省的广袤区域。也是我国南北气候重要的地理分界线。
这条横亘在秦岭余脉与长江之间,全长千余公里的河流,将亚热带湿润气候与暖温带半湿润气候切割成两片水墨——南岸的香樟终年凝绿,北岸的白杨在四季枯荣中展尽春秋;梅雨季节的薄雾在南岸织就烟霭,北岸的长风与白云在半空纠缠。唐代诗人苏颋笔下"淮水春流清,楚山暮云白",道尽了这条河流作为气候分界线的诗意与张力。
我们走进苏北时,已经是傍晚。成片的油菜花,在夕阳中摇曳的金黄,包裹着一些暗红瓦房的村舍,以及在田间道路上归家的人影匆匆,烟火气的香薰沁人心脾……
我们过夜的地点,是那个因后羿射日传说而得名的射阳县。漫步县城,满街的霓虹不输星空的闪烁,仿佛在述说这里的人们“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抗争传统。
灯下查阅资料,发现淮河入海口的水系复杂与变迁,让人不胜唏嘘。自然界的争夺与缠斗,像极了人类社会的行为。
——这条河流,本应顺着江淮平原的地势从容东去,却在历史的长河里被一场持续六百多年的劫难,扭曲了苏北的命运:古代至明清,淮河原为独立水系,在江苏北部直接注入黄海。但从1194年至1855年,黄河多次改道南下,侵占淮河河道。浑浊的黄河水,在淮河河道里掀起暴戾的惊涛,导致淮河失去独立入海口。1855年由于黄河河南段决堤,迫使黄河重新北流,从渤海入海。而此时的淮河,由于黄河北上淤积下来的泥沙,填满了原来的河道,致使淮河又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在苏北左冲右突,找不到回大海的路。
淮河入海渠
——"洪水漫过灶头,鱼虾游进床头",这是当年洪泛区的歌谣。民国二十年的洪水中,逃荒队伍沿着海堤绵延数十里,婴儿的啼哭混着浊浪拍岸的声响,在月光下化作几代人的噩梦。淮河的水流几乎走入绝路,苏北的百姓们也陷入了绝望。淮河,成为了“中国最难治理的河流”。
转机藏在1949年新中国的冬雪里。毛泽东挥毫写下“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时,三十万民工踩着冰碴走向苏北灌溉总渠的工地。零下十度的寒风冻裂了测水竹竿,独轮车的木轴在冻土上碾出火星,有人把过世妻子的发簪熔进铁锹,他说这锹里煅着两个人的不认命和期待。1952年春天,当第一股淮水涌入总渠闸口,浑浊的浪头竟泛着青铜器的光泽——那是一个民族在绝望之时,用血肉重铸河山的印记。
淮河的每一朵浪花都记得每一个治水者的体温。新四军将领彭雪枫纵身跃入决口的激流时,怀里还揣着未写完的治水方略;工程师王化云在油灯下翻阅《禹贡锥指》,将明代潘季驯“束水攻沙”的方略化入混凝土重力坝。至2003年入海水道贯通,淮河终于挣脱七百年的桎梏,160公里人工河道如银色绶带,佩在苏北平原的胸膛。闸门开启的刹那,江水与海水在扁担港相拥,惊起的江豚划破水面,仿佛上古后羿射落的九日重新跃出地平线。
早起,我们驾车从射阳县城追着朝霞,走过苏北的田垄。去看灌溉总渠里深沉的水流,以及水面上倒影菜花的婀娜和小麦喷绿的博发;去看射阳港的十里桅杆静静待发,以及海王寺的四面观音像为渔民们的加持祝福;去看双洋港的鱼获交易,以及汪洋黄海的辽阔。还有各种鸟类和湿地的保护区,飞鸟、绿树、鲜花,以及已经安居乐业的人们脸上写满的安定、坦然和微笑……
苏北人民一锹一锹挖出来的灌溉总渠
站在淮河入海口大堤上,隐约看见远处海面上淡水与咸水交汇的分界线。我们感叹,这条河曾被认为走到绝路,却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坚持中,找到了新的出路。那些横跨河道的桥梁,那些星罗棋布的水利枢纽,那些在河岸生长的城市与村庄,都是人类与自然和解的见证。白居易与刘禹锡共游淮安时,曾写下"淮冰晴欲开"的诗句,而今天的淮河,正像诗中解冻的冰河,带着南北气候交融的湿润,带着历史沧桑的沉淀,带着新时代的蓬勃生机,向绝路总有逢生处的未来奔涌。
淮河流淌不息,苏北在"水无绝路"的信念中,继续书写新的传奇。
(2025年4月16日写于射阳县和江阴市)
作者简介:清风徐来(本名徐斌),曾任武汉市市直某单位主要负责人,现为武汉市决策咨询委员会(参事室)咨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