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范洁、刘震洋低音提琴与钢琴独奏音乐会”前面
《All about that Bass·关于低音提琴的七大迷思》
在打开本文之前,你关于低音提琴的认知,可能都是错的;在听到这场音乐会之前,你所有关于低音提琴的想象,可能也是错的。假如你认为自己已经知道这个乐器,现在是你重新认识他的时候了。在充满喧嚣的现代社会,所有的声音都想从四面八方占据高频段来刺激你的耳朵,博取你的注意,可是如果你偶尔想安静下来听听来自灵魂深处的回响——无论是和自己对话,还是聆听作曲家的心声,都有理由期待范洁与刘震洋的这场华中地区独一无二的低音提琴与钢琴独奏音乐会。在开启这趟心灵之旅前,也不妨先了解一下这个乐器和对它的七大误解。
迷思一:“这个乐器难道不是大提琴吗?”
误解者的爱乐级别:☆☆☆;误解度:★★★;解释难度:★☆☆
望文生义地说,没有比这个乐器更符合“大提琴”三个字的乐器了。康熙年间,有一队音乐家从西欧带着乐器艰苦跋涉到北京紫禁城,他们的乐器多半是清朝人所不熟悉的,内务府是怎么称呼的呢?自然是发挥汉语善于描摹事物的绝招,因为Violin比较小又是拉奏的,当然就叫它“小拉琴”。猜猜“大拉琴”这个名称给了谁?没错,它指的就是低音提琴(大提琴当时叫“长拉琴”)。可见“大”的确是它一眼看来最明显的特征:低音提琴是弦乐家族中体积最大的乐器,比大提琴大近一倍,所以也被称为“倍大提琴”。港台地区也称它为“低音大提琴”。由于它看上去的确容易被误认为是“大提琴”,为了区别,人们费尽了脑筋,最夸张的例子出现在二战期间的日本。当时日本禁用西文称谓,为了在汉字名称上区别于“大提琴”,只好把这个乐器叫“妖怪大提琴”。取“低音”之英文,它在业内也常被简称为“贝司”。严格来说,低音提琴是现代提琴中唯一来自古提琴(甘巴)家族的直系后代,甚至保留着古提琴的反手持弓方法(“德国式”持弓),它的4度定弦也和小提琴家族(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使用的5度定弦不同。“大”当然给低音提琴的演奏技术带来了巨大的难度(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低音提琴是技巧最难的弦乐器),但也为它独特的音色、丰厚的共鸣奠定了基础。
迷思二:“低音提琴在乐队中是个可有可无的声部,反正我用手机放交响乐从来没听见过它。”
误解者的爱乐级别:☆☆☆;误解度:★★★;解释难度:★★☆
低音提琴在交响乐队中是不折不扣的“台柱子”,它是整个乐队的低音基础。在训练良好的乐团中,低音提琴声部是很明显的,它强奏时像隆隆雷声,弱奏时像给旋律铺了一层温暖的软垫,拨弦时甚至使得整个音乐厅都在共鸣,其实很容易被听到。如果你听不到它,最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手机或电脑的外放喇叭因为尺寸限制无法推动足量的压缩空气,使低音无法得到正确还原。实际上低音提琴CD或黑胶是各路“发烧大师”荐碟榜单上的常客,因为高保真音响能否准确还原低音提琴的“牛筋味”“空气感”,是一大考验。如果不想更换昂贵的播音设备,换上耳机聆听就可以了。即便是廉价耳机也能让你听到低音提琴的声音。二、低音提琴和大提琴经常演奏相同的旋律,使你不能分辨听到的低音到底属于哪一个。在素质良好的乐团,演奏低旋律时,低音提琴共鸣会比大提琴更强,一般会形成以它主的结合音色,由于低音提琴处于低八度位置,仔细聆听也不难分辨。
迷思三:“低音提琴是伴奏专用的,不能演奏旋律,更不能独奏。”
误解者的爱乐级别:★☆☆;误解度:★★★;解释难度:★★★
这个误解看起来错得没有前两个那么明显,因为当我们随便聆听一部音乐作品,比如交响乐,里面的低音提琴十有八九确实在承担伴奏的任务。但这显然属于统计谬误的一种:大概率,不代表找不到反例;低音提琴最常用来伴奏,不代表它不能独奏。哪怕是在交响乐中,低音提琴的独奏也是零星存在的,其中不乏写得十分精彩的段落,如著名的马勒《第一交响曲》第三乐章,其他还有肖斯塔科维奇《第十四交响曲》、普罗科菲耶夫《基日中尉组曲》、威尔第歌剧《奥赛罗》、斯特拉文斯基《普尔钦奈拉组曲》等。
如果解释得稍细一点,其实“独奏”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充分发掘低音提琴的特征音域,专门描写阴暗、笨拙、沉郁、诡谲等特殊情感(如肖斯塔科维奇《第十四交响曲》、歌剧《奥赛罗》)。另一种是将低音提琴当作一个可以“正常”歌唱旋律的乐器,如同小提琴、大提琴一样,也有高音的明快,也有低音的潜藏,时而欢呼雀跃,时而诙谐俏皮,时而步履蹒跚,这是一种更高级的独奏,或可称为“真正的独奏”。不可否认一个事实:交响乐世界还没有充分发掘低音提琴的这部分魅力。但上述马勒《第一交响曲》、普罗科菲耶夫《基日中尉组曲》等确实都将低音提琴视为旋律乐器(而非低音效果乐器)在使用,他们做了非常可贵的探索。
实际上低音提琴是一个待开发的性能优异的独奏乐器,它不仅音域宽广、技巧复杂、表现力丰富,而且音色独具一种偏内敛、含蓄的特色,仔细品味,具有一种令人惊讶的和它体型不相称的细腻感。低音提琴经常改编其他乐器的作品,有时候能取得比原作更好的效果,这就全靠它独有的温厚、敦实、富有韧劲与细腻情感的音色处理了。虽然低音提琴独奏曲不多见,但其中也不乏充分发挥这个乐器歌唱性的优秀之作,本场音乐会的曲目亦是如此。
迷思四:“低音提琴只能拉慢,不能拉快,也不能演奏技巧性作品。”
误解者的爱乐级别:★☆☆;误解度:★★★;解释难度:★★☆
和迷思三类似,低音提琴在圆舞曲等作品中常用来“打节奏”,似乎和技巧性演奏不沾边。当然这也属于同样的统计谬误。对于熟悉小提琴的读者来说,只需一个例子:罗马尼亚大师Rotaru用低音提琴以原速完整演奏了帕格尼尼《第24随想曲》,其中看似不可能的左手拨弦、人工泛音、飞跳弓等段落,都原封不动地还原了。当初马友友用大提琴演奏该曲时也曾引起轰动,不过人们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因为大提琴很早就确立了无可置疑的独奏乐器地位,所以“炫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而现代低音提琴大师们也雄辩地证明,无论多快的经过句,多流畅的琶音、甚至双音乃至三四音和弦,只要是小提琴能做到的各种技巧,原则上都难不倒低音提琴。至于用低音提琴演奏小提琴炫技名曲《流浪者之歌》的实践,早已相当成熟了,甚至还有人用低音提琴成功演奏了巴赫的《恰空》。低音提琴演奏的《野蜂飞舞》不仅速度可以比一般小提琴更快,而且浓厚的嗡嗡声比任何高音乐器都更像野蜂。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低音提琴技巧全面帕格尼尼化的人,是意大利作曲家博泰西尼,他一扫这个乐器在浪漫主义时期的低迷期,赋予了它崭新的形象。
迷思五:“低音提琴只能演奏男低音或更低的音域。”
误解者的爱乐级别:★★★;误解度:★★☆;解释难度:★★☆
这是一个专业作曲家也常有的误解。几乎所有的配器教材都写着类似的话:“低音提琴只用于低音演奏(类似于男低音或更低),音域约两个八度。”对于交响乐的常规用法,这样说当然也没错。但实际上低音提琴的音域很宽,光是(独奏用琴)指板上的实音就有四个八度,泛音算上就更宽了,显然重叠了男高音甚至部分女低音的音域。这部分音域在交响乐中固然十分少用,但在独奏中却很常见,而且带有明显的胸腔共鸣,用于如歌的段落与人声具有明显的近似感。这也是为什么拉赫马尼诺夫写给女声的著名作品《练声曲》,首演却是以低音提琴独奏的方式进行的。独奏者是后来成为指挥大师的库塞维茨基,这次演出大获成功。
迷思六:“要么没有‘正经’作曲家会给低音提琴写作品,要么作曲家给低音提琴写的作品不是‘正经作品’。”
误解者的爱乐级别:★★★;误解度:★★★;解释难度:★★★
不仅很多资深音乐爱好者是这样认为的,一些专业音乐研究者也存在这样的偏见。这句话源出德国文学家聚斯金德的舞台剧《低音提琴》,是主人公带着满腔讽刺与无奈说出的一句自嘲语。深究之下,会发现这句话实属天大的误解。
作为独奏乐器的低音提琴,其实有过一段“黄金时期”——古典主义中前期。根据音乐学家张蓓荔等人的研究,维也纳也好,波西米亚也好,古典时期兴起过一阵“低音提琴热”,也就是说涌现出一批独奏家以及为他们写作的作曲家,在当时也留下了很多独奏作品,尤以协奏曲为著。
这其中,为独奏低音提琴写下高难度炫技作品的最有名的作曲家,当属莫扎特。从他留下的作品来看,一方面当时的低音提琴演奏技巧已达非常艰深的地步,另一方面,莫扎特对这个乐器的了解也达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这似乎可以解释他的交响乐中低音提琴声部经常出现的和小提琴比肩的繁难片段。海顿也为低音提琴贡献了一部协奏曲。本次演出的迪特斯多夫《低音提琴协奏曲》也出自这一历史时期。
在浪漫主义时期,低音提琴经历了一段明显的低迷期(当然也不乏例外,如俄国作曲家格里埃尔的《低音提琴四首小品》就是诞生于晚期浪漫主义时期的经典永恒之作)。由于这一时期极大地影响着今天爱乐者们的欣赏口味,此项误解也的确很容易地流传了下去。然而,一方面,现当代作曲家已开始再次认识这个在博泰西尼等人的努力下重新焕发生机的乐器,不断为它贡献有价值的作品,如亨策《低音提琴协奏曲》、欣德米特《低音提琴奏鸣曲》、尼诺·罗塔《低音提琴嬉游协奏曲》、近期涌现的谭盾《低音提琴协奏曲·狼》、久石让《低音提琴协奏曲》等,都是这类新颖甚至经典的作品;另一方面,一批有作曲才能的低音提琴演奏家为这个乐器贡献了严肃认真、音乐价值极高的优秀原创作品。如捷克作曲家赫特尔的《低音提琴奏鸣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迷思七:“低音提琴不参加室内乐重奏。”
误解者的爱乐级别:★★★;误解度:★★☆;解释难度:★★☆
的确,有低音提琴参与的室内乐作品不多,但绝非没有。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本次两位演奏家刘震洋和范洁所在的浩洋室内乐团一直在致力于拓展这方面的曲目,例如他们在武汉琴台音乐厅演奏的胡梅尔《钢琴五重奏》、门德尔松《钢琴六重奏》就是华中地区的首演。实际上贝多芬、舒伯特、包凯里尼、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格林卡、普罗科菲耶夫、沃恩·威廉斯等人都写过低音提琴参与的重奏作品,还有更多值得期待的作品有待开发。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熊子,武汉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资深古典音乐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