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犁、耙、耖、辊、车等,是古往今来乡村最主要的劳动工具。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尤其是当前农村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这些器物正逐惭逝去。作家周镇明观察之细微,并赋予这些器物人性化,用点点滴滴的琐事将这些器物串将起来,便有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幅昔日乡村风景画,愈品愈让人留连不已。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耙
我们周庄分单干,大概是在1983年前后。村里先把田分到户后,接下来就分农具。生产队长亮叔沉着一张脸,把大大小小的农具清出仓库,教人按大小搭配分成堆,标上号,然后让村民抓阄,记得当时我家分了一张耙和几件小农具,父亲高兴得像捡了一车金元宝,脸上的绉纹笑得像裂开的浪花,在初春的夕照下格外灿烂。
耙,在北魏贾思勰的农学名著《齐民要术》中曾有记载,是一件水陆两用的农具。地犁过后,接下来的一道工序就是耙。在我老家荆南,有“两耕六耙”之说,即一块地要耕两遍、耙六遍,这地才整得熟了。
耙的形状,颇像一个横卧的长方形的“口”。元人王祯在其《东鲁王氏农书·农器图谱之二》又较为详细的描述:
“耙,桯可长五尽,阔约四寸,两桯相离五寸许。其桯上,相间各凿方窍,以纳木齿,齿长六寸许。其桯两端木栝,长可三尺。前梢微昂,穿两木梮,以系牛挽钩索。”
这位老夫子的描述大体是对的,只不过现在的耙是木齿换成铁齿了。
江汉平原的耙一般是八对铁齿,白刺刺地像猛兽的牙。
耙分竖齿耙、顺齿耙两种。
顾名思义,竖齿耙的齿是直竖着的,吃土深,非得大力气的牯牛才拉得动,所以农家大多用的是顺齿耙。
父亲对所有的农具都非常有感情,我甚至怀疑他对农具的爱超过了我们几个子女。那天他扛耙回来,平生不喝酒的他居然开戒喝了三两白酒,然后呼呼地睡了。
父亲的梦想是有一整套的农具:犁耙炒辊板车风车水车,钉扒铁锹镰刀锄头牛轭头……,在他看来,只有拥有一套完整的农具才是一个体面的农人。
那年头农户家里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农具,所以大家都互相借着用。父亲是个心软的人,借者不拒,那张耙又变成了公家的,母亲甚是心疼,父亲淡淡地说:“一张耙能把地整熟?我们还不是在借别人的犁在用?”母亲听后再也不说什么了。
但是后来,这张耙借来借去却不见了。父亲急得像丢了孩子,地里的农活也不做,他像公安人员破案一样,从第一个借走的人查起,如此顺藤摸瓜,竟查到我们村的第一组去了(相隔有二里多地),好歹总算找了回来,一合计,竟转手达二三十人之多。
有了这次教训,父亲立了个规距:当天借当天还!
这张老气横秋的耙从此再没有丢过,然它确实太老了,原本长长的耙齿被泥土吃得只剩下食指长,耙身伤痕累累,仿佛随时会散架。父亲像照顾伤残病人那样给它上了夹板,如是它的身躯变得笨拙不堪。
每次去耙田,父亲总是把耙扛在肩头,舍不得在地上空拖着走。待到田间地头,父亲便弯下腰,轻轻地把它请下肩头,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把农具重重扔进田里。“牛和农具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要好好待它!”父亲不止一次这样地教导我。
坦白地说,我不大喜欢干农活,它太过艰辛和沉重。哪怕是像耙田这样相对较轻松的活计,我从内心都是抗拒的。然而耙田和其他农事一样,在不同人的身上却有着不同的感觉。譬如清朝的那个雍正皇帝,曾在《雍邸诗集》序(《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卷之六·序)曰:
“朕昔在雍邸,自幸为天下第一闲人。然所谓闲人者,非若箕颍遗世,竹木斯志之类也……”
这个“天下第一闲人”在未登基之前,为讨其父康熙老儿的欢心,特意令宫廷画工精心绘制了《雍正耕织图》献媚,其《耕图》每图还配诗一首。《耙耨》诗是这样写的:
“农务时方急,春潮堰欲平。
烟笼高柳暗,风逐去鸥轻。
压笠低云影,鸣蓑乱雨声。
耙头船共隐,斜立叱牛行。”
在这位太子哥们看来,耙田是一件多么轻松甚至有几分浪漫的事:在斜风细雨里,披蓑戴笠的农夫站在木耙上,悠闲地欣赏那笼罩在柳树上的云烟,看着飞鸥在云影轻风中远去,就连那打在蓑衣上的雨声都是那么悦耳动听!
此公子还真是个“站着说话不知腰痛”的主儿!
然真正体会到耙田之苦的人,写出来的诗就是另一番味道了。譬如曾做过七品县令的宋人楼璹,就深谙农夫劳作之苦,那首《耙田》诗将农夫的辛劳辛酸写得满纸怆然:
“雨笠胄宿雾,风蓑拥春寒。
破块得甘湮,啮塍浸微澜。
泥深四蹄重,日暮两股酸。
谓彼牛后人,着鞭无作难。”
两腿酸痛的农夫,不要说自己已无力扬鞭,即使有力,面对四蹄沉重的老牛,又怎能忍心抽打呢!
几十年之后,也还是这位雍正,当他看了楼璹的《耕织图》之后,便步原韵以耙为材又写了一首诗,其情感竟有了很大变化,颇有些体察民间疾苦的况味了:“皮衣岂农有,布褐聊御寒。翻泥仍欲平,驱耙漾微澜。率田人力意,亦知牛股酸。寄语玉食者,莫忘稼穑难。”
是的,几乎所有的稼穑之事都离不开农具。
我深信,所有的农具都是有记忆的,是农人身上分出的骨头。它们感知着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棵庄稼,于是泥土和稻子的味道像锥子一样渗进它的身体里。待到冬闲时,它们便在墙角一隅静静听着锅盘碗响,在主人吞食的呼啦声中散发出甜美的气息。
江汉平原肥沃的土地是块巨大的画布,耙用它粗犷的线条勾画着地球上最原始最质朴却又最绚美的图案,而父亲,则是这幅图案的作者之一。
在1988年春耕的时候,这张生产队分下来的耙终于不堪老朽散架了。
父亲扛着它的残躯回来时,脸沉得像天边的暮色。他一声不吭地把断耙放在墙角,对着它发呆,久久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把亮叔也请了来。亮叔看着断成两截的耙,长叹一声,说:“老伙计终于还是走啦!”
“是的,走啦!”父亲的声音充满寞落。
他们就在昏暗的暮色中坐了下来,像两尊石人哑对着。
我不懂坏了一张耙为何令他们如此难过和沉重?乡下多的是树木,大不了重新做一张。后来我从母亲口中才知道,生产队的每件农具都经过父亲的手,熟稔亲近如兄弟,它们承载了父亲太多的记忆甚至辉煌——父亲犁耙耖辊样样俱精,是把种田的好手,每年都被大队评为先进!记得那时的奖品,就是一张奖状和一条毛刷或一个印有工农兵图像的茶杯。父亲把这些奖品视如珍宝,从来不拿出家用。而奖状呢,则端端正正地贴在堂屋的墙壁上,记载和闪耀着主人的荣光——而这些,分产单干后就永远不会再有了!
及至中年后,我才慢慢体会到父亲当时的那种心境。他们那一代人,对生产队大集体都有极深的感情。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单干,把他们的集体梦粉碎了。于是留念、伤感、失落、迷茫……,像一条条柔长的蔓藤缠住了他们的心。
那场散架的耙被父亲和亮叔埋在土里,还起了一个土堆,像人的坟墓一样。只是墓前没有立碑。但我知道,父亲心里有一块碑,上写着:毛市镇人民公社光荣大队第五组公耙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