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失落的周庄》第二辑连载 葡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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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荆南乡下,有农具四大件之说,即犁、耙、耖、辊,这叫法与农村先后时兴的三大件(七八十年代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以及后来八九十年代的电视机、冰箱、洗衣机)有些相似却又有点不一样:家用三大件随时代进步而变更,而农具四大件则一直安如磐石,无可憾动。

葡辊由辊轴、辊页、辊架和辊凳四部分组成。辊轴通常是上好的杉木,圆柱,约30公分粗细,长则1.1米许。辊页皆为铁片,厚薄正如学生的作业本,高6公分。辊页中间有钉,扎在辊轴里,将辊页镶嵌住。辊页的两头也是尖的,弯着,像钩子一样钩在辊轴的两端,亦起着固定的作用。一架葡辊由6片辊页包裹着,在辊架与辊页之间,留有一定的空隙,利于起泥和脱泥。辊架是四根结实的木料所制,像一个拉长的“口字,其长1.3米,宽0.8米,一头有固定的木楔,另一头的木楔则是活动的,用绳子系着。若要套葡辊时,先将辊轴置于田间,再将辊架套上去,先将固定的木楔塞进辊轴的海窝(即辊轴两端中心抠出的圆洞),然后再塞那根能活动的木楔,如此辊架便装上去了。此时若套上轭头,则就可打葡辊了。那辊凳是绑在辊架上的。辊凳的高度,以双脚能踏在架杠上为宜。一般高约50公分,(若过高,农人的双脚腾空,时间长了就会酸麻。若太低呢,若太低那葡辊翻腾起的泥浆水会溅湿屁股。)它的四支脚的跨度必须与辊架吻合,落在为它专门凿抠的牙口里,然后用绳子绞绑住,如此便十分稳固了。

葡辊十分的沉重,所以农人去辊田时,往往是用牛拉着去(拉直辊,让一两片辊页擦着地——如若拉横辊让辊页一路碾压过去,这样于辊伤害甚大),很少花大力气挑着——不然接下来农活的就没法儿做了。

通常情况下,只有绿肥(紫云英)田和赶晚田(双抢田)才用打葡辊。

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化肥等化学肥料还是个稀罕物,故农家的水田普遍种绿肥。俟至春天时,紫色的小花把大地绣得锦缎也似,铺天盖地直铺到云际里去,那绿肥生猛得能把田梗胀破,以至常常把农人耕田的犁裹死,不得不停下牛来用鞭杆将绿肥挑开。

绿肥虽然被耕压在地里,但还有很多露在地表或犁沟间,不易沤烂,这时葡辊就得上场了:农人坐在葡辊上,用辊页将绿肥轧进泥里,然后大水漫灌,沤到五七日,那田里的水犹如粪池的水,变成绿色,且发出一股臭气。然这臭气农人却十分喜欢闻,那沉醉的神态恰似喝了醇酿美酒一般。

除了绿肥田要用葡辊外,“双抢”的稻田也要用葡辊:早稻收割后,留下的谷兜子较长,为抢时间,田翻耕过来后先耙几遍将犁坯划开,然直接上葡辊轧。由于是新谷兜,茎硬茬长,故一亩地须要打上大半天葡辊,方能草没泥烂,成为能插晚秧的熟田。

打葡辊是件相对较轻松的活儿(此活容作者另文描述),然在我们周庄,却也发生过打葡辊的悲喜(趣)事儿:一件是打空辊,另一件则是打断了腰。

还是先说趣事儿吧。

我们周庄,有一个叫闰九的,绰号“九疯子”,是个半边身子不管事的人,且行为处世常有出人意表之举,不可揆度。譬如大太阳披蓑戴笠,美名其曰“遮阳”。又如三伏热天穿棉袄,洋洋自得曰“防晒”。还有一次,此君在集市上买了一条军黄色大裤头,一时兴起,便套在长裤外面,摇摇晃晃地招摇过市,引得不少人看把戏。有一黄毛青年喊:我说那个老家伙,把裤头套到脑壳上去!闰九果如其言,真个把裤头套到了脑上,还把斑白的头摇上几摇,真是可爱极了,街上的人群先是一静,然后笑声乍起,宛如洪水轰鸣滔滔不绝,然闰九浑不在意,头穿裤衩,扬长去了。

在一个“双抢”时节,“九疯子”一路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儿,摇摇晃晃地爬上葡辊凳,软软地提起鞭子,催动水牛,睡眼惺松地扑腾起来。俟至中午时,他儿子过来接牛歇晌,却放现牛拉着空葡辊架子站在田里悠闲地甩尾尿壶玩儿,那磙轴滚在田埂边。再看他老父,正低头虾腰地在磙凳上睡得好不香甜,口中的哈啦子流得老长。儿子又好气又好笑,猛可地大喊一声,闰九一惊,跌下磙凳,落到田里,只弄得一身泥浆,就像刚出土的秦俑。由此周庄多了一条自创的歇后语:“周闰九打葡辊——空架子。”

而另外一个叫谢伟龙的打葡辊却落得腰折身残的下场。

谢伟龙是我们周庄的倒插门女婿。这厮仗着一身好力气,又兼会几下拳脚,便在村里横行霸道,周庄的人也并不是奈何他不得,只是怕落一个欺负外来户的名声,只好睁一只闭一只眼让他横去。

也是一个三伏天的早晨,谢伟龙赶着他家的牯牛去“双抢”田里打葡辊。待到日上三竿时,太阳已火辣辣热将起来,那牛空着肚子,又饥又热,如何耐得住?便再不听使唤,硬犟着鼻子要往岸上跑。惹得谢伟龙大怒,扬鞭猛抽,一边打雷也似的叱骂个不休,牛受了惊吓,撒腿狂奔起来。谢伟龙见势不妙,拚命拉缰绳想止住,然奔牛如雷,哪扯得住?牛是逢田过田,逢埂过埂。谢伟龙起先还在骂,此刻见牛疯了性,只唬得魂飞魄散,杀猪般直声嚎叫着喊“救命”。其他人见了,忙放下活计过来救人,但哪敢近身?只好远远的站着吆喝。惊恐之中,谢伟龙颠落下来,身子卡在磙架里,众人暗暗叫苦,心道怕是要出人命了。这时牛跃上一条高田埂,葡辊被拦将住,但听“咔嚓”一声响,牛轭头蹦断,谢伟龙幸得以脱险——命是保住了,那腰却断了,落得个残疾。周庄由此又多出一条歇后语:谢伟龙打葡辊——夭(腰)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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