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子
镰子和镰刀,其实是两种物件。其结构不同,用法亦殊。
在荆南一带农村,镰被称为“镰子”,它是专门用来割稻谷的工具。其形半弧,尾宽头尖,正像一轮环月被劈去一半的模样。弧弯一尺有二,刃上有细密的齿,极是锋利。镰身的未端卷有一个比大拇指略粗的孔,这是用来安装镰子把的。
镰子把造型有些奇特:圆柱形(通常取材于杨树枝,质轻,不沉手)。长约寸半,上粗下细,须刚合虎口。待到最顶端,有一个突出的细椎,也是一拇指长短,包缠上布片,然后把它塞进镰子屁股上的那个孔里,把和镰片边在一起,这才成为一把完整的镰子。在椎与把的结合部,有一片像菜叶的柄向左斜逸而出,就像干枯的木把上长出了一片青菜或花叶。有的农人还在这“花叶”再附一片巴掌大的轮胎胶片——此为把页。把页是用来护手的,割谷时它可以将谷叶拦开。
也许是镰过于锋锐,凡用过镰的农人,基本没有不被割伤过的,稍不留神,就会在你的手上咬一个口子,所以农人对镰子有种特殊的敬畏。譬如说用过的旧镰,割谷时需回炉加新,农人敬称为“发镰”,而不是打镰或者磨镰之类。再比如买新镰,不说“买”,而是说“请”。在收割前夕,村里常能听见这样的嘱咐声:“孩他爹(娘),今个儿上街(市)请把镰子回来!”人提着新镰子,双腿颠颠,步子浮浮,裤袖飘飘,一张黧黑的脸的笑得如春花灿烂,眼里射出的光黄沉沉的,像一束束随风荡漾的稻穗,连呵出的气儿都是谷香味儿。人们就知道:这家要开镰收割了。
镰子,是庄稼与农人之间的媒人。当土地母亲将沉甸甸黄澄澄的女儿捧出时,只有镰刀将她收割后,庄稼才成为农人的新娘。
做“媒婆”的镰子是比较经得起“老”的,大概可用得三四年。因为它除了割谷,再无甚其他用途。但是到后来——大概是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它的业务只剩下专门割早稻了——,中、晚稻的收割,都被它的堂兄弟镰刀抢了去。
但在荷兰,镰子却另有用途。且看网上的一则新闻,现选录一条如下:
“考古学家发现奇怪的丧葬仪式:尸体脖子上放镰刀”
科技讯:2015-01-14日消息,据媒体报道,考古学家在波兰一个墓地发现了这些脖子上放着镰刀或石头的遗骸。这样奇怪的丧葬仪式是人们为了辟邪而采用的…… “
这则新闻还附有一张图:
然后又描述道:
“这位30至39岁的女性尸体的脖子上驾(原文用此字)着一把镰刀,待到她起死回生之时就可以把她的头切下来……”
从图片看,这具女尸脖子上架的分明是镰子,而不是镰刀!
镰刀与镰子的区别甚大,其异有二:镰刀的弯度比镰子大很多。如果说镰子的弧钩是大如弯日,那么镰刀则是一抹新月,正如古人所云“新月如镰”者;另外镰子的把很短,只比高出拳头一点点,而镰刀的把有近二尺长,真是“煌煌大矣”!
镰刀在古代叫“锲”。《说文》谓:锲,镰也。另外元代的著名文字学家戴侗在其著作《六书故》里又有其他的别称:“刎镰,一曰小镰,南方用以乂谷。”
镰刀大概是最为古老的农具之一,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那时的人类还不会种庄稼,就使用镰刀割取野生的稻、粟、瓜、菜以为食——只不过彼时的镰刀却是用石头做的,故又被称为石镰。至商周时期,已出现青铜镰刀。《诗经. 良耜》中有云:“获之挃挃,积之粟粟。”说的就是用镰刀割下的谷物堆积如山的情景(挥舞镰刀刷刷响,场上粮食如山积),诗中的“挃”字就是镰刀割禾时发出的声音。
镰刀弹奏出的音乐从《诗经》里流淌下来,和着稻香飘荡在历史上的天空已越千年,而长袍宽袖的诗人站在土地轻轻吟唱。比如汉代一位无名氏在《古乐府》中这样唱道:
“兰草自然香,
生于大道旁。
要镰八九月,
俱在束薪中。”
我想这位无名氏大概是一位清贫的乡下教书先生。如果是达官显贵,也用不着八九月间腰里别着镰刀去割草了。而那位放荡不羁的李白也有一首有关镰刀的诗,他《鲁东门观刈蒲》中这样描述:
“鲁国寒事早,初霜刈渚蒲。
挥镰若转月,拂水生连珠。
此草最可珍,何必贵龙须。
织作玉床席,欣承清夜娱。
罗衣能再拂,不畏素尘芜。”
李白真是一位天才诗人,他奇特的想像也只有仙人才想得出。一个平常挥动镰刀割刈的动作,却被他看作是“挥镰若转月”,真是神来之笔。但是他的观察又是那样的细致入微,“拂水生连珠”,草上的露水,像连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我想李白大概也曾干过割草的农活,不然何以写出如此生动鲜活的细节?
假如说李白的这首诗还有几分“以劳为乐”的情调,那么同是唐人的王昌龄《灞池二首》中的一首就浸满苍凉的况味了:
“腰镰欲何之,
东园刈秋韭。
世事不复论,
悲歌和樵叟。”
而清人沈德潜的《刈麦行》则描绘了农民们喜割丰收麦的情景:
“磨镰霍霍割上场,
妇子打晒田家忙,
粉粉落皑白于雪,
瓦甑时闻饼饵香。”
但任何的收获都是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的,农人的稼穑之苦实非诗家所能体会。尤其是那些统治者,在他们眼中,劳动只是皇宫中轻歌曼舞的一种翻版。比如清圣祖玄烨描写收割的诗:
“满目黄云晓露烯,
腰镰获稻喜晴晖。
儿童处处收遗穗,
村舍家家荷担归。”
又如他的孙子清高宗弘历的诗:
“桐风潇洒露珠烯,
满野黄云映落晖。
是处腰镰收获遍,
担头挑得万钱归。”
孙子和爷爷的诗一样没感情。何也?盖因高坐云端之上,未俯身察民间之疾苦,故尔写来轻飘空洞,毫无汗渍味。
还是身为农学家的王祯,对镰刀作了最客观的评价:“利器从来不独工,镰为农具古今同,芟余禾稼连云远,除去荒芜卷地空。”
在刈割时,镰刀犹如一个探秘者,将身体伸进庄稼的深处,窥探着田间的秘密。
田里的土皮已被晒得微微泛白且坚硬,这样有利于收割。明亮的阳光无孔不入,像不请自入的小偷。有蜢蚱及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附在稻梗上,当镰刀闪熤着寒光斩向稻梗时,它们便像雨点 “卟卟”地跳跃飞散开来,慌遽地逃命。有零星的鸭舌草、矮慈姑、节节菜等杂草像特务潜伏在稻行间,这时被镰刀无情地割断,来不及一声叹息,便命丧刀口。
此时的镰刀就像一个所向披靡的武士,而庄稼,则是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镰刀这个普通而特殊的工具,除了割谷,好多农活都离不开它,譬如收割麦子、黄豆、高粱……,它仿佛成了庄稼人的伴儿,因此每个农人几乎都与镰刀有着自己的故事。
譬如在我们周庄,就有一个勤劳的姑娘用镰刀为自己挣来一套嫁妆。
这个姑娘叫荷英。那品德和模样儿,真没辱没这个名字!
不但如此,荷英还是我们周庄第一勤快的姑娘!
每到夏季,正是江汉平原水草丰茂的时候。这时荷英就趁着农闲的空隙,拿上镰刀,披星戴月去割草,然后就地铺着晒着,待干了,他父亲便一板车一板车地拉回来,垒成垛,那垛垒得像山也似。至冬遐时,便把这些干草拧成草把子,挑到卸甲河集市上去卖,一担可卖得三五块钱。那么大一个草垛,是可换来几百块钱的——这可是八十年代初的几百块钱哟!
荷英的勤劳美丽使她成为众媒婆罗嗦的对像,上门说媒的人把她家门前的地都踩出沟来,然荷英的母亲却一律回绝,说要给女儿找一家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众媒婆一听,俱知难而退了。
好像是1985年前后罢——确切的时间我记不清了——,荷英终于在镇上找了个吃公家饭的婆家,只不过哪男的是个跛子。这男人我还曾见过,走路一划一划的像鸭子,但极是高傲,从不理我们这些乡下人。那年年底,荷英就嫁过去了,她所有的嫁妆,都是她割草卖换来的,这令地方上的人好生羡慕,特别是那些做父母的,训起女儿时总少不了一句:“你怎么不跟荷英学学?你看人家……!”
但荷英上嫁的生活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好。那男人是个酒鬼加赌鬼,醉了输了便拿荷英出气,常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公公婆婆更不待见,欺荷英是乡下人,成日家没个好脸色。荷英是个好面子的人,受了委屈也不跟娘家人说,独自憋着,人日见憔悴,变得似个鬼影儿。
且说这天荷英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正准备生火做饭,她男人一股酒气的撞将来,找荷英要钱去赌,荷英只分辩得一句,那男人便老大一巴掌盖将下来,打得荷英一个踉跄,额头撞在灶角上,顿时流出血来。那男人犹不解气,上前揪住头发,拳头耳光雨点般落下。荷英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唯恐怕人听见笑话。然这次却打得太狠了,情急之中张口一咬,正中男人手腕,男人吃痛,忙放开了。荷英脱得身,跑到厨房,顺手就从墙壁上取下了自己惯用的镰刀,男人追到厨房,荷英挥手就是一镰刀,正割在男人脖子上,男人惨叫一声,仰面倒地,那血像水似的涌出来。荷英情知杀了人,横竖是个死,便把镰刀口对着手腕,用力一拉,一时血如箭矢,一对冤家命丧镰刀之下。
可怜荷英兴于镰刀,也亡于镰刀。从此周庄里人每每拿起镰刀时,总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说不尽的滋味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