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犁、耙、耖、辊、车等,是古往今来乡村最主要的劳动工具。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尤其是当前农村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这些器物正逐惭逝去。作家周镇明观察之细微,并赋予这些器物人性化,用点点滴滴的琐事将这些器物串将起来,便有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幅昔日乡村风景画,愈品愈让人留连不已。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我常常梦见钉钯吃土的声音:卟——!沉闷而尖锐的,颇像剌刀剌进人体时发出的声响。我能感觉到土地的疼痛,四根铁齿粗暴的入侵使它一块微小的皮肤起了痉挛。这痉挛像电流一样传到我身上,使我在异乡的深夜里睁开眼睛,看着梦像轻烟一样中散开,然后化为虚无。
我想念家中的那把钉钯了。
此刻它应该躺在老屋的某个晦暗的角落里,在蜘蛛编织的尘网中寞落地回忆往事。有光从破瓦的缝隙间漏进来,像一缎白色的绸练落在那把桑木把上,像是上天在给这柄钉钯带孝。
用它的第一个主人去世了,那是我祖父。
用它的第二个主人也去世了,那是我父亲。
当这柄钉钯传到第三个主人的时候,它就不可避免地走上末路了。
这个不称职的主人便是我。
关于这柄钉钯和祖父的故事,父亲常跟我说起。
其实我的祖籍,并不是我现在笔下所写的周庄,而是相隔三十里外的荷花池。
荷花池的周姓人家也不多,总共也才四五户,散插在刘姓人家里面。由于族小人少,故常被人欺负,然祖父也没其他可遁的地方,只好忍气吞声地活着。未料1954年长江发大洪水,把我们一家从荷花池赶了出来。
祖父一生对那场洪水心存余悸。“那水有一屋脊高呢!”他无数次跟我们讲起当年的逃难经历,
那天祖父还在田里忙碌,村里突然想起“铛铛”的铜锣声,生产队长没命地狂喊道:“分洪啦——,快跑呀——!”“分洪啦——,快跑呀——!”祖父听得 ,疾风也似卷回家,匆匆抢出要紧的家当,然后顺手拿了一柄钉钯,便和我祖母以及我父亲还有两个姑姑慌跄跄地爬进家中的那条木船,顺着内荆河随波逐浪,一家人的性命就在水面上颠簸,随时有灭顶之灾。当一家人流至鸡鸣闸时,一个浪头打来,险些翻船,坐在船头的祖母手疾眼快,一钉钯搭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上,这才化险为夷。
祖父再也不敢在河里行船,只好把行李搬上岸来,用一根桑木扁担挑了走。挑不尽的,便让我祖母他们分别背着,一家人大包小包的极是凄惶。这时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见是一家陌生的难民,便驻足问起缘由,一说开来竟还是同堂的本家,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于是便把我祖父他们领到他家安顿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他马不停蹄找周姓的族长和生产队的队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我们一家的户口迁移安顿在周家湾了。
而这个人,正是我前文写到过的蔑匠伯——周玉寿伯父!
又好不容易分了宅基地,但做房是个大问题。从荷花池逃难出来,几乎是白手上岸,上无片瓦,下无块砖,哪来得材料做房子?然乡下人总是古道热肠的,东家几捆草,西家几根枝,七七八八凑了一些东西后,又合力搭了一个茅棚,于是在周庄有了我的第一个家。
那个茅棚于我没有一点印象。但祖父和父亲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起有茅棚的故事,每当讲到逃难的经历,他们都眼噙热泪,说有一人一物我们做子孙的绝不能忘记:人是玉寿伯,而物,则是那柄钉钯——要不是当时得它搭在一棵树上,我们一家人已葬身鱼腹——就更没有我此时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
是钉钯救了我们的人,是玉寿伯给了我们一个家。
这把救命的钉钯被祖父精心呵护着:那根桑树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桐油,黄润润地放着迷人而朴实的光泽。就是那四根耙齿,也被祖父擦得精光锃亮,无有一丝锈迹。
在搞大集体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庄稼的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加之又极肯吃苦,所以深得生产队长亮叔的器重,要是生产上有什么难啃的骨头儿,他总是交给我父亲去完成,所以父亲每年都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记得那时的奖品,就是一张奖状和几条毛巾或枕套,最多的时候好像还奖过一张床单。
有一年,生产队有一个任务,要把大队农科所(知识青年下放时住的宿舍)后面的一片大荒地开垦出来,那荒地怕是有百十来亩,荆棘密布,杂草丛生,大队书记早就打上了他的主意,于是便在全大队挑了二十个精壮劳力,组成垦荒队,父亲便是队员之一。
为了赶时间,垦荒队吃住都在农科所。所用的工具,主要就是镰刀、锹、镢头和钉钯。他们用镰刀砍去杂草,用锹斩断蔓藤,用镢头和钉钯刨出荆棘,披星戴月地苦干。渴了,喝一碗凉水。饿了,啃一个红苕。真要到收工的时候,总有人建议 “再突击一块地”,往往一鼓劲,就干到月上柳梢头。愣是凭着这一股拚命劲,不到一个月时间,这百十亩荒地就变成了一片良田!
自到广东打工后,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到农科所那片田野上去走一走。这时我脑子里就不由想一句话:“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百感交集中,常常止不住潸然泪下!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祖父患脑溢血去世。临终前,他郑重其事地把那把救命的钉钯交给了父亲。
我不知这柄钉钯在祖父手里翻了多少地,敲碎了多少土疙瘩,筑起了多少田垄,我只知道它传到父亲手上时,四根铁耙齿都磨短了一截,那把桑树把摸得油光水滑,握在手里能感觉出淡淡的体温!
父亲舍不得用这柄钉钯,他太知道这柄钉钯对于这个家庭的意义了,便把它珍藏了起来,又从铁匠铺里另打了一把。
1983年分单干的时候,我家分了一块只很小很小的白田,大概不到两分地,又窄又弯,牛根本无法耕。这时父亲便请出了那把老钉钯,去开垦这块土地。
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父亲扛起钉钯,牵起牛走进晨雾里,而我则跨坐在牛背上,看着雾像米汤一样在身边淌过,我不时张开手,想抓她带回去装进我那个透明的瓶子里,然后喝下去,看她是不是真有米汤的味道。——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喝到由雾做成的米汤。
父亲到田里后,便把牛绳交给了我,让我在附近放牛。而他自己则脱了外衣,又朝手掌心吐了几口唾沫,紧了紧手,接着双手抡起钉钯,举得高高地,然后重重地砸下去,但听“卟——”的一声响,沉闷而尖锐的,四根耙齿尽根没进土壤里,父亲顺势把钉钯把往上一撬,一块土坯被翻撬出来,它是那么新鲜,像刚出笼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热气。
父亲挥臂垦田的动作是那么有节奏,而钉钯吃土的声音又是那么有韵律。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美妙的舞蹈和音乐。江汉平原肥沃的的土地是父亲华美的舞台,飞舞的钉钯则是父亲拿手的乐器。作为土地的歌舞者,父亲在这个舞台上永不知疲倦的歌唱着、舞蹈着。
把地翻过来后,父亲又用钉钯背去敲碎泥坯。此时的钉钯像一双温暖的手掌,无声地熨平土地的心事和绉纹,使她胸膛中的心跳发出亲切的回响。父亲的动作变得如河流般平和缓慢、均匀娴熟却又超然物外。他要把细碎平整的土地留给金色的种子,留给绿色的庄稼。此时我仿佛听到了雨的声音、雪的声音、风的声音……,看到了圆润饱满的的玉米在蓝天白云下吟诗,涨红了脸的高粱在纯净的秋空中燃烧,鼓胀婆娑地的大豆在风中欢唱……
对于父亲为什么要用这把祖传的钉钯开垦这块荒地?多年后我才慢慢悟出其中蕴藏的含义:继往开来!
作为农民的父亲,他也许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词,但是他所做的一切完全诠释了他全部的心思。
父亲的这个心思令我沉重,它寄托了太多的回忆、希望与憧憬。
在很大程度上,我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农民,我的心思不是如何去种好庄稼,而是如何去搞好写作,因此我的种田技术常常沦为周庄的笑话。在周庄里人看来,一个戴着眼镜耕田使牛的人根本不配做农民,戴眼镜种地?那简直是对种田这个行当的侮辱!
我也偶尔使用那把祖传的钉钯,大多是在翻菜园的时候。每当握起它,我就满心的羞愧。我觉得愧对先人。于是我常常问自己:一双拿钉钯的手真正能够拿笔吗?
我陷入了深深的徘徊和苦闷中。我依恋土地,但我厌烦那无休止而繁重的劳作,并且这无体止而繁重的劳作换来的收入是那么地微薄,仅仅能够活命。村里也有太多的人弃田去外面打工了,留下的尽是老幼妇嬬。——是的,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民像逃瘟疫一样逃避着土地。
但我暂时还不愿意逃离。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更多的无奈。——我曾在1994年在东莞有过一段短暂的打工经历,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令我极其厌倦甚至心生恐惧。如果说种地只是体力的劳累,那么打工则是身心俱疲的煎熬。与世无争的性格使我更喜欢乡村生活。于是自1992年从部队复员后(除了1994年有过三个月的短暂打工外),我在土地上一直坚守到2002年,整整十年时间。如果从我9岁开始参加劳动起,那么我的劳动史足足有三十年!在我的左手大拇指上,至今还留有一道伤疤,那是我十岁割谷时镰子留下的,当时留了很多血,但只是用布片草草包扎了一下又继续割谷。
我第一次使用钉钯是在我读初一的时候,跟着母亲一起去挖红苕。
那块红苕地就是当年父亲他们二十个人开垦出来的某一块。1983年分单干后,我家也分到了一亩四分地。那地名仍叫“农科所”,但知青住的那排宿舍早已烟消云散,只是地上还时时翻出一些残砖断瓦,悄悄掩藏着历史的陈迹。
我一边用钉钯挖苕,一边怀念那消失的农科所,因为那些知青里面有我的小学老师。我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返城的,我只知道,有他们在时,我所读的光荣小学达到了顶峰,鼎盛时期时竟有七八百名学生——你要知道,这可是20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
这一切都令我留恋。
但一把五六斤重的大钉钯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说还是过于笨重。我学着父亲把钉钯高高举过头顶,然后重重砸下去,然只不过六七个回合,我的双臂就酸软了,再也提不起来。
我忽然对父亲充满了无限的崇拜。
父亲只是个中等个,甚至有些瘦弱,但他用钉钯翻地一翻就是个把小时不抬头歇气。他那不算高大的身躯哪来得这样源源不断的力气?
那天我的双手被打起了血泡,只得放弃了用钉钯而去捡红苕,我手掌的血不时沾在泥巴上,但也不是那么疼痛。母亲走过来,捡起一小块干泥,捏成粉末,撒到我磨穿的血泡上。说也怪,血一会儿就止了。原来泥粉也是药!
从那天起,我就对农具有了一种敬畏。农民常说自己是“土里刨食”,这个刨字指的就是钉钯。
我结婚后,父亲把那把祖传的钉钯传给了我。我知道他是有些担心甚至不情愿。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自己的小儿子的心思不是放在种田上,但相比我的两个哥哥,我更懂这把钉钯对整个大家庭的份量,这才是他最后选择传给我的原因。
不出父亲所料,我最终还是逃离了所有的农具,还有脚下那片我又爱又恨的土地。2004年春节刚过,我就像难民一样到广东来打工了。
我的身体虽然离开了故土,但我的灵魂依然飘荡在那个叫周庄的上空。在无数次梦里,周庄的一草一木都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在我脑里重复地播放。
父亲是 2005年农历9月29日去世的。那年我在深圳西乡一家音响厂打工,接到这个噩耗时是深夜二两点多钟,当时我的人整个都蒙了,半晌才回过神,心里堵得痛,却哭不出来。我不相信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间就这么走了。站在异乡空荡荡的房间里,我怀疑是在梦中。但窗外工厂辉煌的灯火告诉我这是真实的人间。我连夜孑身一人赶回家。在火车上,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汹涌出来,蒙在卧铺的被子里咽泣,心口上就像有一把钉钯在狠狠地刨剜,失怙的惨痛令我痛不欲生。
把丧事处理完后,我清理父亲的遗物,包括他生前用过的农具,在老屋的墙壁上,我发现了那把祖传的钉钯,它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岁月留下的一道剥痕。
家族的往事像秋天的落叶在脑里翻飞,我的泪又止不住淌下来。
在墙的另一角,我发现了另外一把小钉钯。
站在一旁的母亲说,这是你小时候拾粪用的。
母亲的话像一柄鱼钩,一连串的儿事在记忆的湖里被钓起。
在荆南农村,钉钯分大小两种。大的即我父亲常用来开荒的那种,宽高皆近一尺,小钉钯则只有大人巴掌般大小,甚是轻巧,是专门用来拾粪的。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商品肥还没有普及,庄稼大多施的是农家肥。而猪粪,则是农家肥的大当家。
为了拾更多的猪粪,我们这些小孩们不得不常常去拾别人家的粪。拾粪的工具,就是一把钉钯,一个篾筐:这篾筐成“匚 ”形,上面绑一根三杈形的树枝做架子,走路时,用钉钯把一头挑着,待看到哪家的灰坑(荆南农户用来倒生活垃圾的场地)有猪粪,便放下粪筐,匆匆扒进来,有点像做贼的感觉。
我拾猪粪大体是在读中学以前(年纪稍大便不好意思了),只要是有空的晴天,就要出去拾一趟。
我拾粪的筐是父亲定做的,因为个子太小,所以他选了一个较短的树杈做粪筐架子,以便我走路时不至于磕绊在地上。
那时一户农家一般只养一两头猪,鲜有养三头以上的。那猪不是圈养,更不是散养,而是手牵的:把两只猪耳朵各钻一个洞,用两根布条绳穿过打一个结,然后再系一根约一米多长的麻绳作为猪牵绳,猪要拉屎尿时,便牵出去拴在灰坑里(灰坑里钉有一个木桩或在旁边的树上系有一个钩子),让其拉在里面。有主人未及时把猪粪拾起泡在粪池里的,这便给了那些拾粪人的机会。
在十岁前,我常常挑着一个粪筐穿行在周庄各家各户的灰坑之间,一双眼睛一边在灰坑里搜索,一边警惕朝巷子里张望——怕里面突然窜出一条凶猛的狗来。
说实话,拾粪我不怕脏,也不怕臭,就怕狗咬。
在我九岁那年,就曾经被我们队里周和发家里的大黄狗咬过。
那天我在和发哥的灰坑里拾粪——他大概有好几天没拾过粪了,灰坑里怕是有半框粪之多——,我暗想这次真是发财了,喜之不尽地用钉钯将猪粪扒进筐里。正扒得起劲,忽然感觉右腿一疼,回头看时,只见一条大黄狗不声不响咬着我的裤腿往后拖。我浑身一炸,汗都出来了,情急生智,抡起钉钯狠狠朝它脊背上砸去,未料手慌,钉钯竟砸在狗的后臀上,那狗吃了痛,“呜呜”地吠着落荒而逃。我搂起裤腿,发现右小腿肚上有一个完整的狗嘴印,有血丝丝地从伤口里渗出来。不得已,我只好挑起粪筐一拐一拐地回去。
父亲见我被狗咬伤了,忙用温水化了盐清洗,然后又送到大队医务室去打针。记得当时好像没狂犬疫苗什么的,只打了两三天消炎针便完事了——至今也没见什么异常。
打针时和发哥来看过我,代表他家的狗向我道歉。但我恨死那条黄毛狗了。有一次,我约了四五个小伴,抄着钉钯和棒子把它痛打了一顿,以后这条狗一看见我就夹着尾巴躲得远远的,吠也不敢吠一声。
这件事让我整整得意了一个少年时期,不停在伙伴们面前炫耀。后来传到和发哥耳朵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有一回在路上碰到我了,笑嘻嘻地说:“你胆子倒不小呢!”我一点不也不服气,大声说:“谁叫它咬我?!”
次年春天菜花盛开时,这条黄狗像发了疯似的乱咬人,和发哥没法,只得把它打死了。而敲破这条黄狗脑袋的,正是和发哥家里的那把四齿大钉钯。
钉钯能帮庄稼人土里刨食,有时也能当武器除恶。
其实每件农具都是武器,但我祈愿农具永远只是农具,永远不要变成武器。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楚云,本名周镇明,湖北人。曾在兰州军区某部服役,退伍后,在家乡任民办教师多年,后羁旅岭南,从事媒体等工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土地》、长篇乡土散文《失落的周庄》、长篇人物传记《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