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犁、耙、耖、辊、车等,是古往今来乡村最主要的劳动工具。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尤其是当前农村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这些器物正逐惭逝去。作家周镇明观察之细微,并赋予这些器物人性化,用点点滴滴的琐事将这些器物串将起来,便有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幅昔日乡村风景画,愈品愈让人留连不已。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在所有的农具中,锄头是农民最常用的伙伴,它像一位哲人,由锄刃和一人多高的锄把组成了一个硕大的问号,拷问着古往今来的统治者:到底谁才是大地的真正主人?
作为除草最主要的工具,锄头是农人身上长出的另一支胳膊。没有它,农人再勤劳的双手也无法斗得过如野火般生旺的杂草。在很大程度上,锄头是专门为田间杂草而生的,它是杂草的克星。
在江汉平原,种一亩旱地付出的劳力往往三倍于水田。所以者何?盖因旱地杂草难除,尤其是一种叫“狗牙根”的草,其“起死回生”之快,令农人疲于应付:先日锄除,若翌日下雨,那草便又拱了出来——纵使你连根挖起,但只要有一截小小的断茎没捡起,它便又生长蔓延,真个是“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是旱田最为可恨的恶草!
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锄草也是一样道理。在锄草前,须要把锄头磨得十分锋利。这样的活计,大抵是家庭的男劳力来做——那两米多长的锄把,不是妇女的腕力能掌控得了的。
我十二岁就开始跟父母亲下田锄草,大概是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教我磨锄的方法:磨锄前,先把磨刀石浸透水(以不冒水泡为准)捞出,用两块砖将其垫着(免得磨锄时地皮擦着手),把锄头提放在磨石上,左手握住锄槽的拐弯处,右手则握住锄把最未端约一尺高的地方,使整个锄把朝前倾约35度,然后一前一后地来回磨动,一边磨一边往磨石上浇水,待锄刃磨得发出青白的光,一把锄头方才磨好了。——磨一把锄头的时间,大约要花半个钟头,远比磨其他的刀具要花功夫!所以会安排时间的农人,往往是下雨天的空闲时间磨锄头,免得误了晴天。
为了锄草,父母亲常常早起。农村的早晨神气而美妙,一轮新日如洗,柔和的阳光像一段时光之绸覆盖在田野里,它饱含着一种熟稔而亲切的气息,这种气息唯乡村所独有,它是如此地纯粹和干净。天空中有鸟儿在驾着云朵在歌唱,这样的早晨,自然属于勤劳的农民。天刚蒙蒙亮,田间的小路上走着三三两两戴笠荷锄的农人。“三个早晨顶一个工(一天)”,对于繁忙的农村人来说,他们没有城里人那那种“早晨”的概念,他们把土地看得比天重,农人的价值全部体现在劳动里面,那种无休止的劳作如其说是对土地的索取,倒不如说是一种依恋。不信你看看,中国农民皮肤的颜色跟土地是多么相近!
我家要锄的是一块种芝麻的旱田,大约有一亩多地,它土质太沙,栽水稻不聚水,也不聚肥,父亲跟母亲一合计,就把它种上抗旱且不贪肥的芝麻了。
那天我和父母亲来到田头,发现芝麻分布得非常均匀,这是父亲的杰作——它播种的技术在周庄堪称一绝,无论是任何种子,由他那双粗砺而灵巧的手撒下去,都均匀得像机器播种似的。
父母亲什么也没说就下地了,沉默得像他们脚下的土地。我朝两个手掌心各吐了一口唾沫,紧了紧手,那根用竹子做成的锄把握在手里光滑滑凉润润的,甚是舒服。
田间还残剩着夜间的露水,露水给了大地另一种契机和福利:生命不用再蜷缩在泥土里喘息着,一个晚上露水的浸润就足以让它们纵情地生长,它们可以在白昼温暖夜晚露深的时空里呈现其生命的喧哗和宁静,凝结内心深处早就待候的果子。也给田园平添了另一份喧嚣:那些久不在土里露出踪影的杂草们,这时也一古脑随着露水伸出了土面,而且愈来愈疯狂。节节麦抢过了庄稼的风头,牛藤菊像一抹云一样匍匐在地上,狗牙根索性沿着田梗一路緾绕攀爬,翠绿而肥厚的叶贪婪地吮吸着雨露和阳光。
繁茂的杂草是庄稼的大敌,也是农人务必铲除的敌人。
我端起锄头,照着父母亲的样子锄下去,不料手一晃,草没锄着,倒把一棵芝麻锄掉了。父亲看见停住手说:要把锄头端稳,离地寸把来高就行了,抬得太高会失去准头,还吃力。说着把我手中的锄头拿过去比划,继续言传身教:两只手的距离也要讲究,大概隔一尺半左右,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这样挥锄头才得心应手。再就是躬背,身子躬的太直挺着个肚子不好,躬的太弯腰又容易犯累,最好的弯度大概是脸和地保持四五十度的样子,这样锄的时间久了腰也不困,不然一天下来你就直不起腰来。
我依言如是,但不一会儿我的腰的还是酸痛起来,像打进了气一般,于是不得得停锄直腰休息。父母亲已把我甩得老远了,他们仿佛不知疲倦,手里几斤重的锄头好像轻如灯草,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游刃有余。
真正锄过草的人都知道,那每一个看似简单的锄草动作其实都有三个分解动作,即:一锄、二敲、三培。一锄就是锄头落地除草,二敲则是把锄起来的新土敲碎,三培是用锄头的背面,将敲碎的土推回去护在根部,压实,给庄稼培根。
按科学的说法,这种锄地法就是所谓的 “松土保墒”。中国最早的农学论文《吕氏春秋.任地》论述道:“人耨必以旱,使地肥而土缓”。意思是:锄地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土壤干旱,具体做法是把土壤弄脂腻、酥松。而《齐民要术》中也有云:“锄不厌数,勿以无草而中缀”,就是说锄地是不论次数的,没有草也要锄下去。这是为什么呢?农谚则更形象更透彻:“锄板底下有水”、“锄头自有三寸泽”。
雾气很快就被太阳收走了,阳光越来越毒,它的每根光线都像一根金针扎在地上,炙得皮肤生痛。父母的衣服一次又一次被汗水湿透,后背结了一层薄薄的、白白的盐霜。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处,衣服粘在皮肤上像贴着一层蛇皮,淋漓的汗水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我仿佛能听到它被蒸发时发出的声音。
太阳当顶时,天热得像蒸笼,可父母亲还没有回去歇荫的意思。但我熬不住了,正要开口,父亲却先说话了:“老三你回家歇晌,我们还锄一会。”我说道:“天气这么热,我们一起回,下午再来锄。”父亲回道:“锄草太阳越辣越好,草死的快!”
我扛着锄头往回走,我的影子被自己的双脚踩在底下,我甚至感觉到了它的疼痛。阳光以强悍而泼辣的姿态在农人的头顶上肆虐。然而它失败了,田里的农人视它如无物,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地劳作着。
持续的暴晒起不到作用,太阳只好灰溜溜地地躲到云层后面。
过了中午,下午相对来说要轻松的多。炎热已经消退,和煦的微风吹来了农作物的香气。不管是谁,这时候锄草的动作都会慢下来,一边锄草边一边与隔壁田里的人闲聊,轻松而惬意。
然这样轻松的下午是相当短暂的,仿佛转眼之间,太阳已坠入遥远的西山。到收工回家的时辰了,一天的辛苦劳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手掌里已磨起水泡,双臂酸软如绵,腰痛得直不起来,整个人都像快散架了。
回家的路是踏着夜色行进的,劳累了一天的农人这时候的脚步依然轻健,依然稳实,欢悦爽朗的笑声在薄幕里随风飘荡。黑暗被渐渐地掩在了身后,庄子里的灯光早也昏黄一片,有位母亲在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饭,而锄头,也是其中的一员。
锄头自古以来不仅是农人的一个符号,也是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的咏吟之物,在诗词里、书画中,锄的形象俯拾即是。如陶渊明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之句。杜甫也云“农诗空山里,誊言终荷锄。王维诗有“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真是数不算数。不过最有名的还是唐人李绅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攴,粒粒皆辛苦。”(一说作者为聂夷中)有着数千年历史的锄,也许会伴随着这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永世长存。
但农人对农具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他们对农具的感情如土地一般厚实和深沉,无需用任何言语去赞美。而在此时,在我的心田,却正被一把锄头翻生出一股泥土味的乡愁来……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楚云,本名周镇明,湖北人。曾在兰州军区某部服役,退伍后,在家乡任民办教师多年,后羁旅岭南,从事媒体等工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土地》、长篇乡土散文《失落的周庄》、长篇人物传记《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