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 《失落的周庄》第二辑连载 铁锹

编者按:犁、耙、耖、辊、车等,是古往今来乡村最主要的劳动工具。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尤其是当前农村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这些器物正逐惭逝去。作家周镇明观察之细微,并赋予这些器物人性化,用点点滴滴的琐事将这些器物串将起来,便有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幅昔日乡村风景画,愈品愈让人留连不已。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铁锹.jpg

   

在异乡的深夜,我常常陷于深度的虚妄,窗外是无穷尽的黑夜,无穷尽的远方,无穷尽的人们,然而所有的无穷尽都与我毫无关系,我像漂浮在太空中的一粒尘埃,只有落回故乡的大地才有永久的依附——哪怕我再次被那锋利的铁锹一切两半。

我怀念铁锹,正如我怀念所有的农具。虽然我不再土里刨食,但它们的气息无所不在。作为一个农民之子,我对这种气息迷恋得如痴如醉,它像凝固的时光盘踞在我脑海里,有如铁锹在地上铲出了一道口子,记忆的泡沫不时从中流出。

我想到了吴伯,那个人称“锹王”的吴伯。

吴伯是位退伍军人,一张四方脸黑得发紫,身壮如石礅,走起路来像一辆坦克,碾得地皮“哒哒”响。在大集体的时候,他干活最下死力,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大队书记材叔见他是从部队出来的人,思想好,觉悟高,便安排他当第六生产队的队长(我们周庄由五队和六队两个生产队组成,共一百多户烟灶)。吴伯极是看重,说这个生产队长相当于部队的班长,兵头将尾,别看官小,但责任重大,“上头一根针,下头千根线”,什么事都要生产队长“穿”,“穿”错一根线都不行。吴伯把在部队搞革命的劲头带到了生产中,把六生产队的生产抓得呱呱叫,成为公社的一面红旗。吴伯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长,年年都被上级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和“劳动积极分子”。他这个光荣的生产队长,直当到1983年分单干为止,足足当了三十多年。

吴伯用锹的本领,就是当生产队长时练出来的。

我的故乡监利县地处江汉平原腹地,虽沃土如膏,却年年涝灾,是个有名的水袋子。为了根治水患,政府修了很多水渠,而修水渠的工具,主要就三种:锹、扁担和土筐。可以这样说,江汉平原大地上万千上万的沟渠,都是农民用铁锹一锹一锹挖出来的。

见识吴伯“锹王”的绝活,还是1986年我第一次上水利的时候。

那年我还不满16岁,父亲说,老三可以当一个劳力用了。今年的水利任务不重,就让老三上去吧!

我兴冲冲地收拾收好行装,然后和队里的劳力一起坐着拖拉机上工地了。

上到工地后就是分段。我这一组的工段恰好与吴伯的工段紧挨在一起。吴伯看见我也来上工了,有些吃惊地说:“老三你怎么也来了?放寒假就好好在家里做作业,上么家伙水利?搞伤气份(荆南方言,犹伤气力)那可不是好玩的呢!”

这次水利工程是荆江大堤的压基地,虽然不用爬坡(这也是父亲派我来的原因),但取土的地方却是一片淤泥地,须要先挖龙骨沟把水沥干后才好正式开工。

我闲来无事,便上工地玩耍。只见吴伯和其他几个人正在挖龙骨沟。这年他已是六十开外的的人了,可干起活来生龙活虎,比一般的小伙子都要强。此时已是冬天,可他却赤着双脚站在冰冷刺骨的稀泥里,身上热气腾腾,手上的铁锹不停地挥舞着,把一锹锹稀泥掀到硬坡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稀泥沥了几天后,变得像老豆腐一样能成形了。镇村干部们拿着竹条,挨家挨户上东家的门催民工上工。记得开工的第一天早上,有个镇干部拿着竹条子抽打我的被子,一边用脚踢着,嚷嚷道:“起来起来!快些上工去!”我火了,一掀被子站起来吼道:“你给我放尊重点!农民不是猪,有你这样赶人的吗?!”那个镇干部眼一翻,正要发火,这时吴伯刚好从隔壁家走过来,见状忙过来劝道:“他一个小孩子,你郎(荆南方言,犹“您”)这么大一个干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那干部不好再发作,只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然老天不作美,上工时偏偏又下起零星小雨,有人说道:“下就下大点,免得我们老子上工。”但这老天爷好像故意和人作对,刚一到工地雨就停了,只把路上淋得湿滑滑的讨人嫌。

由于路太滑,无法挑担子,但干部又不让回,大伙只好用锹起泥了扬上去。

工地上的稀泥有三锹深,待挖到四锹深时,下面的黄土一下变得坚硬如铁,一些臂力大的壮劳力也挖不了一会儿就要换人。力气小一点的, 只好用肚皮顶——人和身扑在锹把的拐头上,双臂用劲的同时,肚子也用力往下一挺,双脚腾口,借助体重将锹口插入。一天下来,那肚脐眼挺得青红紫绿,像唱戏的花脸。

这时吴伯“锹王”的威风就显出来了。

不管土多硬,吴伯从不用肚挺,只是双臂一叫劲,那锹像带了电似的切下去,直没锹身,抽出来后再左边一锹,一块完整的土坯便切成了,吴伯顺势扭腰,送胯,旋臂,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锹上的土坯“呼”地一下飞出去四五米远,然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却完完整整地不破裂。吴伯也不看,只是一块接一块地往上扬,那土坯像长了眼睛,一块垒着一块,就像人垒的一样整齐,大伙看得呆了,俱停锹杵着,眼神只锥着那一块块土坯飞来飞去,镇里干部见一群人泥塑似的站在那里不干活,以为是偷懒,便气冲冲地过来看究竟,待看见吴伯这个场景,也不由得怔了一怔,尔后双手一拍,鼓掌喝道:“好!”然场下却无一人附和,倒把那几个干部弄得脸如血泼,风干在那里。

第二天天终于放晴了,但路上还没干好。但民工有的是办法,拉来稻草垫在上面,这样就不滑了。

相比挑担子,挖土相对轻松些。村里人看我年纪小,便安排我拿锹挖土。我道一声好喱,呸呸地朝手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然后又搓了搓,踌躇满志地拿起一把锹,“卟”地插下去,谁知那土硬得像铁,锹刃只下去半寸左右便像焊在那里不动了。我把身子扑上锹把,四肢腾空,像座飞机似的一前一后地使劲摇,那锹温柔之极地一丝一丝往下移,只挖到小半锹深时,便再也挖不动了,无奈,我只好把这半块泥坯掰了起来放在面前的筐子里,看着饭碗也似的泥块,我的头发根都羞红了。

吴伯见我挖不动,便对我喊道:“你找一段软的地方挖!”

我旁边的一位堂兄听了,忙把他的位置腾了出来,说:“老三你到这里来挖。”我过去试着挖了一锹,果然相对软了一些,但还是比较硬。我不想让人笑话,便使出全身力气来,但锹还是不大听使唤。吴伯见我不得法,就提着锹走了过来,说:“挖锹也要讲方法的。你先站在一边看着,我教你怎么用锹。”说着左腿往后退了半步,身子稍朝右侧,左手握在锹把下部,右手掌撑在锹拐上,然后一躬腰,双臂同时发力,那锹便切进去了半截。等插不动时,吴伯再右脚踏在锹背上用力一蹬,锹终于插到了底。吴伯并不拔出来,而是对我说:“你看看锹身和锹把,有什么奥秘?”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锹有三分之一露在外面,锹把是往后斜的。”吴伯手一拍,说,对了!锹不能完全吃土,只用三分之二切进去,这样会省很多力。如是满锹吃土,就是再大力气的人也挖不动。还有锹身往后斜也是为省力。但也不能斜得太厉害,斜得太厉害了土坯就挖得太薄,就容易破。锹把竖得太直又不好用力。你看你用锹,锹把是直的,吃土是满的,这怎么挖得动?另外挖土块也是讲锹法的,挖一块土坯要三锹:左一锹、右一锹,再中间背后一锹。起坯的时候,要把锹把轻轻往前推一下,把最底层的土给断掉,免得它扯断了土坯。

我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挖土竟然有这么多窍门!

我无法挖动坚硬的泥土,只好捡起担子去挑。

给我筐子上土的是我的邻居黎庆义。这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仗着一身蛮力,在村子里小偷小摸,横行霸道,我家更是他欺负的对像。他见我来挑担,就在每只筐里上了三块大大的土坯,一担共有六块,堆的小山头也似,连筐绳都无法扣拢。我蹲下身,憋足了一口气,试着往上撑,那对筐子只略略动了动,哪挑得起?可我不想在黎庆义面前出丑丢脸,于是把两手撑在膝盖上,腮帮子鼓起两个坟来,试图慢慢地直起腰。正挣扎时,陡然觉得肩上一轻,抬头一看,原来是吴伯接了过去。只见他双目圆睁,对着黎庆义吼道:“你个狗日的心里杀得人!庆伢(我乳名)还是个没长熟的伢儿,你上这么多土,是成心想搞废他吗?你说,你要是把他的腰压炸了咋办?!你狗日的养他一辈子?!”众人看了那担土,也纷纷指责太过份,把黎庆义搞得面红耳赤,忙借口拉尿一溜烟跑开了。

这次培堤(基)工程我们足足干了二十多天。我的肩和手被磨起泡、流血,再起泡、流血,然后结痂、起蚕,成了一双老手。在某一个下工后的黄昏,我独自漫步在荆江大堤上,此时西边落霞如血,清冷的空气中传来《秦香莲》悲恸凄婉的歌声,我听着听着突然落下泪来,心头塞满一种莫名的无法言说的空旷与荒凉。在多年以后,我常常忆起那个凄美的黄昏,一个十五六岁的乡村少年,孤魂野鬼般在薄暮中偷偷流泪。

其实那次上堤(在荆南,把完成水利任务叫做“上堤”或“上水利”)不是我第一次拿锹干活。我第一次拿锹跟我的诸多记忆一样,大多含糊混沌不清。作为农村的娃娃,第一次拿什么农具干什么活,就像沙暴中的一粒沙尘,无论飘落在什么地方都用不着去记忆,也无法记忆。

后来我成了家,户头上有近30亩责任田。于是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几把锹,用来开沟排水(管水)、整修田埂、堵漏防漏。在农耕时节,我头戴草帽,卷裤挽袖,赤着双脚,肩上扛着一把铁锹,像一个巡逻的士兵,有时还唱起部队的歌曲,然每次高歌过后都是失落。我的理想不是成为一个庄稼好把式,而是当一个所谓的作家。种田打土块的农民当作家?那岂不是天方夜谭中的天方夜谭?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被村人视为另类和怪物。

但吴伯不这么看我。

也许我们都曾有过军旅生活,共同的绿色记忆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在吴伯眼里,我不仅是个子侄辈,更是一个小兵,他就像一个老班长一样护着新兵蛋子。

不知是否上天的有意安排,我和吴伯的责任田仅隔一条两米多宽的水渠。用吴伯的话说:放个响屁都听得见。非常坦白地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虽然我会干各种农活,并且干得很出色,但我的心思不在种地上面,所以田里的好多活计都落下了。而吴伯,总是那个帮我查漏补缺的人。比如我忘记打农药治虫了,他就会及时提醒,有时甚至直接上阵帮忙。

大概是2000年春天,吴伯找到我,商量说:老三,我们的田离家太远了(大概有二里多路),跑来跑去耽误时间,不如我们今年去田头搭草棚子住下来,抬脚就到田,多方便!好不?

我欣然同意,于是爷儿俩在田头搭了一个草棚住了下来。

于是我过起了一种近乎隐居的生活。

我每天面对的是田野、水渠、清风、流云、杂树、野花、小草……,听到的是虫吟、蛙鼓、鸟鸣……,我像一个弹琴手,散漫无章地弹奏着大自然的音符,流出来的却全是天籁之音。

一天早上,吴伯送给我一把锹,郑重其事的,就像老兵给新兵传交枪支一样。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你早早丢掉锹把子,去拿你的笔杆子。”

我无言以对,然心头沉甸甸的。

此时,一把锹的归属更像一种传承、一种期盼。

锹把光滑,是刺槐所制,它被吴伯的双手打磨得透出了暗红的质地,仿佛能摩挲出一把汗液。在每一条纵横的纹理里,都留有吴伯的味道。

我把这把锹保存了下来,没敢用。对我来说,这再不是一把锹,而是一根巨大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和鞭策着我,让我自省、奋进。

吴伯生得粗鲁,乍一看像个恶人,然心地极好。他把周庄每家每户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什么时候都是随叫随到——哪怕是他自己都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人缘极好,咸村人皆尊重他——哪怕就是像蛮不讲理的黎庆义辈。

我与吴伯虽不是同一个队,却只隔三户人家。有一回下大雨,我晒在的禾场上谷子来不及收,吴伯丢下自己禾场上的谷子,跑过来帮忙。父亲见了,连忙推他走。吴伯哪肯?两人支扭不下,最后吴伯火了,吼道:“推个么家伙推?推来推去的谷都被雨冲走哒!先把你的抢完再抢我的不行吗?”父亲只好顺了吴伯。结果我的谷子抢收上来只是淋湿了,而吴伯的谷子却怕雨水冲走不少。事后父亲非常过意不去,执意要赔一些稻谷给吴伯,这使得吴伯大光其火,像打了他的上风耳光一般。父亲执拗不过,只得罢了。

那次下雨天晴后,吴伯就拿一把小竹扫把去刷扫泥里的谷子。我们全家都过去帮忙,看着从泥沙里扫出来的一粒粒稻谷,母亲心疼得直掉泪。吴伯笑呵呵地说:“这粮食不会不浪费的,正好做猪食。那泥里刨不起来的,鸡会吃得一干二净,还省了我喂它们的功夫。”

后来父亲去世了,化为一抷泥土;母亲也日益衰老,疏远了土地。而我,却选择了逃离。但吴伯送的那把铁锹还在,它寞落地倚在老屋的墙角,像个垂暮的老人回忆着往昔的时光。我想它的锹身早已锈迹斑斑了,锹把落满了灰尘,黯淡了贫瘠的光阴,平淡了日月的轮回,但是它在我心田里却开掘出一条条记忆的通衢,里既有阳光,也有伤痛。而这伤痛,有一条是属于吴伯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95年夏天。我们周庄很多人在农科所那片白田种上了西瓜。每家都在田头搭了一个瓜棚。有一天上午大概十点多钟的时候,来了几个乡干部,说明天有个省里的大领导要到我们县检查工作,这些瓜棚离公路太近,领导看了有损我们县的形象,要立即拆除。村民只当放屁,连眼都没斜他们一下。干部看村民个个怒火中烧,倒也不敢轻易下手。但又不得不完成任务,于是找了一个没有人照看的瓜棚,放起一把火来,那火在风里烧得活蹦乱跳,干部觉得有趣极了,拍手哈哈大笑。这时只见一个人提着一把锹像一股狂风似的卷过来,一边破口大骂着:“是哪个狗日的烧老子的瓜棚子?看老子不用锹砍死你!”

是吴伯!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几个乡干部面前,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双眼充血,满口喷沫地吼道:“是哪个狗日的烧的?!”

一个长兔唇的干部眼一瞪,上前猛推一掌,气势汹汹地骂道:“你个老家伙凶什么凶?这棚子就是我们烧的,咋啦?!”吴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鼻子却说不出话来。兔唇见这个老农竟敢指他鼻子,更加恼了,便一耳光扫过来,打得吴伯一个踉跄。吴伯这下头发都冒了青烟,一锹砍过去,正中那兔唇的腰,兔唇一声惨叫,倒了下去。

吴伯为这一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了一年牢!

那年吴伯62岁!

出狱后的吴伯已是满头白发,那天周庄的人全村出动,相迎接英雄凯旋似的把吴伯接了回来。

但吴伯却是满脸羞愧,他觉得不管是什么原因,人住了牢就是丢了脸,尤其是一个退伍军人!在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就上吊自杀了,歪歪扭扭地在墙上写了一句遗言:

把那把砍畜牲的锹跟我埋在一起!

周镇明近照.jpg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楚云,本名周镇明,湖北人。曾在兰州军区某部服役,退伍后,在家乡任民办教师多年,后羁旅岭南,从事媒体等工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土地》、长篇乡土散文《失落的周庄》、长篇人物传记《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等。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