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总是有的,或平坦,或崎岖,或宽敞,或狭小,或山穷水复,或柳暗花明,即使没有,走得多了,便有了路,脚下的路、人生的路都一样。
一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七月中旬的一天,一所县属区立中学,高中部正在欢送二个毕业班的学生。老师们在校门前与一百多毕业生一一握别,鼓励他们扎根农村,学弟学妹们夹道欢送,将热烈的氛围一直延伸到校外。
出了校门,一百多人像老师培育的种子散向了四面八方,老师们知道学生的下一步是“回乡”“下乡”,学生们并不完全知道以后会走向何方。
当远离送行的人群,与最后一名话别的同学分手,他背着行李,独自步行回家。
简易公路
乡间小路
从学校回家的路多半是一条简易公路,盛夏七月,骄阳似火,没有风,没有云,道旁的树还未有长成,树枝三三两两,树叶稀稀落落,行人少,车马稀,只有一路蝉鸣接力相送。
简易公路原先只是一条沿河的土路,下雨时,间或经过的拖拉机在泥泞的道上扭曲爬行,耕出条条沧桑;天晴时,阳光将泥泞结成累累伤疤,过往的车辆再碾出一路尘土,随风飞扬。
几年前沿路区域总动员,按社、队分段负责,每户交一百斤砖渣,砖渣要锤碎到适度大小,送到指定路段堆在路边,再集中铺平夯实,一条简易土路升级成了县级砖渣公路。
高中期间住校,每周两趟在学校与家之间往返,背着米到食堂换成餐券,带着泡菜、腌菜应付一日二餐,只有在临近周末没有菜的日子,才在3分钱和者5分钱的纠结中买上一份捞渣汤,3分钱的汤多,5分钱的渣多。
学校和家之间不到二十里路,多半路程是那条简易公路,剩下的是村间小路和田间便道,比起狭窄田埂的回环与封闭,再简易的公路也有一种象征,除了眼前,还有远方。
平时来来往往,平平淡淡,一切习以为常,毕业这天回家,当走下公路时,有一种复杂心绪在心中弥散,比起早已自食其力的小学与初中同学,原来每周路上的往来是因为父母给了他一份理由。
或许,从明天开始,再上这条公路已经需要另外的理由,是交公粮的农夫,是修路的民工,还是小街上的赶集人?总之,今后的路主要在在陌纤田埂,乡间小路。
二
七月,是农村正最忙、最累的时候,“双抢”是抢收抢种的简称,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哪有“采菊东篱下”的闲情,哪有“悠然见南山”的逸志,“走在乡间小路上”根本不是农人的浪漫。
没有任何过渡,不需要任何准备,毕业后的第二天,他便成了“脸向黄土背朝天”劳动大军的一员。
难熬的夏天在高强度的劳动中度过,晒脱了几层皮,磨破了几次肩,生活在脚下的田埂上不断重复,身体在超强的负荷中被动适应。
秋天,来不及享受收获的喜悦,又在几十里外的建桥工地上开始了另一份体验,开工二年的工程已接近尾声,他是最后一批民工。一个多月后的通车典礼,他目送挂着大红花的车队远去,没有跟着人群去看看大桥的另一端,带着一张奖回家,他知道生活的轨迹仍然在大桥的这一端。
冬天是兴修水利的季节,因为相对农闲才能抽出人力,因为冬天过后就要忙于春播秋收。
田间小道
他从建桥工地回来后,立即补充到几十里外邻县的防洪排涝工地,社会主义国家,全国一盘棋,何况农人都知道“上游涨水下游满,上游无水下游干”的道理。
农闲是相对的,冬季的低水期也是有期限的,所以工程进度必须与时间赛跑。每天十几小时,成千上万的人在大堤上往返,像蚂蚁搬家一样将远方的土挑到大堤上,将大堤加高加宽,虽然人定胜天只是一种信念,但至少希望冬天的辛劳能换来安然度过明年汛期的夏天。
年底,工程接近尾声,送后勤补给的人带来父亲的口信,回去为参军的同学送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得到征兵的消息,在用脚丈量大堤高度和厚度的时候,却与走向国门的机会失之交臂。
送走了同学,他接到去村办小学当民办老师的通知,他回答说自己还要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发自内心,领导一笑,你又不离乡。
从此,他的路开始了新的起点,那天,是元旦的前一天。
一个学期后的暑假,他回到高中母校,参加区里组织的首届民办教师培训班,任务是接受老师的“再教育”。培训班的学员几乎半数是高中同学,离校时间并不长,却好像久别重逢,老师仍是当时的老师,教室仍是当时的教室,只是学习的重点放在观摩老师如何教学上。压力是学习的最好动力,一个半月,受益匪浅,他感觉自己有了一种新的开始。
不到三年,他已是那所民办学校的副校长,县先进教师。当乘车从那条县级公路到县城去受奖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公路已经再次升级,原来的砖渣路铺上了细石与柏油渣的混合层,车道也向两边扩展,路变得更加平坦,也更加宽阔,两边的林荫树已经长大,杨柳依依,一派生气。
三
几年后,他成了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家探亲的人,感谢这个时代,多亏了改革开放。
高中毕业那年错过了参军,第二年民办老师不准当兵,再后来因为“需要”没能推荐上学。有时可能是阴差阳错,有时可能不需要理由,其实存在就是理由,只要不停顿,总有一条路要去走。
得益于当民办老师,没有放下书本,让他时刻准备着。“不是考取,不会放你走”,送行时当面讲的这句话应该出自真心,当不让远走是一种“需要”,他真心感谢而没有丝毫抱怨。
乡村国道
其实他早已爱上了老师这一职业,虽有“民办民办,吃集体的饭,今天不干好,明天就滚蛋”的说法,但多半是民办老师们的自我调侃。只是他感到自己经被学生掏空,他懂得“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应该有一桶水”的道理,他觉得自己与学生大约只是两碗水与一碗水的差别,他想走出去,装满“一担水”然后再回来。
1977年改变了千万人的路,也改变了他的路,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同时改变了他的专业之路,改革之初,百废待兴,在所难免,那时候,给点泥土就发芽,他至今怀着感恩的心。
遗憾的是他原先所在的那所民办学校进入八十年代后开始走下坡路,班级由十几个减少到几个,学生由几百人下降到几十人,想尽一切办法,也未能改变关门的命运。
曾经故地重游,学校尚在,门窗已破,操场还在,杂草丛生。也许学校的关停是一种进步,学生减少,师资匮乏,关停并转,集中办校,不得已而为之,可以遗憾,无须伤感。
当年上学常走的那条马路早已今非昔比,不仅通县城,通省城,甚至与高速公路联网,通全国。
乡间的小路当然在,只是改了容颜换了名,依托“村村通”,已经没有走不通的路,没有到不了的村。去年他第一次开车去一位亲戚家,下了公路,在村间路上车载导航“失灵”,转了一弯又一弯,绕了一村又一村,临时加了场“村村通”自由行。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如今可以加一句“乡间公路通村村”。
时光荏苒,几十年恍如昨日,当初青春少年,如今雪染双鬓,人非物亦非,当初田间小道,校旁公路,同样变了模样,脚下的路与人生的路交汇着、延伸着、改变着,宽了、平了、远了!
他常常说,感恩时代,感恩改革的人。“他”是谁,无关紧要,“他”只是一个代表,代表无数平凡劳动者中的一员。这代人虽没有与共和国同龄的荣耀,却在人生的主要阶段与改革开放共命运,他们是改革开放的受惠者、经历者、奉献者。
他们所走的路是一个新时代之路,虽有曲折,却不停向上,不停向前!
作者简介:戴明,上世纪50年代生人,文字本非本业,业余偶尔为之,间或有散文见诸报刊和为故乡乡土杂志写点“命题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