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南洋寻根》是作者早些年考察南洋时的所见所闻，这部五十多万字的游记散文立足于南洋，站在幽深历史文化的角度，对千百年来中华先祖在南洋的血根和历史文化在南洋的播撒，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将即行消失的非常宝贵的中华根脉文化，点点滴滴展示在读者的面前，读之，让人回溯，让人审视，让人深思，让人于九庙恫哭之外而砥砺奋起……
澳门葡式建筑
（6）
介绍到这里，黄导停住了语言，把嘴抿了抿，慢慢地点着头，望着我们大家有一会儿，接着又道：“当时，作为威震南夷的关闸，在气度上颇有几分慑人，我不是瞎说，古书上有绘图，我仔细看过，气派，确实气派！”
停了一下，黄导望望大家，又道：“告诉你们，那古典式的城楼髙达三层，就座落在直通莲花山的山径之半。按风水书上说的，真正是前有水映的灵气，后有山靠的屏障，上有朝南的光照，围有古树的环绕，更加上朱漆立柱，飞檐翠瓦，城牙如排齿，分向两则斜下，气势十分地沉雄。”
“知道吗？”黄导闪闪眼光道：“那楼最为惹眼的是：前悬的一块‘孚威镇德’牌匾，它就镇向南夷，镇向那个小小的葡萄牙，让它不敢轻举妄动！楼的设计按中轴线而列，闸楼拱门可直通平地耸起的莲峰，门楣有碑一额，镌刻‘关闸门’三字，字体遒劲雄阔，碑镌现在被作为澳门的一宝，仍陈列在市政厅内呢。楼的背后还建有一列兵房，以作威镇之用，它是由那时的前山营派出官兵把守的。”
澳门灯塔
黄导绘声绘色的讲解，让我们一下子仿佛进入了时光倒流的隧道，沐浴入一个古关幽幽，雄楼雾列的时代，那里关闸雄峙，国威更张，南夷守序，百姓安祥。其氛围，与我读过的史料也发生了对接，使我十分畅快地遨游于几百年之间，陶然不知所在。
史料载，那个时期的明清政府，为了能使澳门得到内地的粮食供应 ，特作规定：每月关闸开放6次。开放时，关闸前就成为一个贸易市场。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纷纷来到关前购办粮食及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这个时候，前来参加市集的中国商人，也从中获取利润。交易完毕，大门封闭，由香山县的文武官员清理验放。之后，在大门贴上印有“畏我威怀我德”字样的封条，旋即告磬。
由于古关闸“向为扼吭拊背要区”，明、清政府甚为重视关闸的镇守。1677年（清康熙十六年），“增建官厅于傍，以资相关戍守”。至林则徐巡阅澳门时，途经关闸，沿途更是张灯结彩，古炮台鸣炮十九响热烈欢迎，其盛况巳达空前。为了加强防务，林则徐居安思危，积极调兵遣将，以重兵驻守，将关闸内外的清军，由二百多人增至二千多人。
那时，澳门不仅是西方列强对华鸦片走私贸易的中心和情报站点，而且是各类船只往返东西方的给养和维修的基地，修洋船行生意兴隆，同时也是各国商人来华贸易唯一的共同驻地，成为实实在在的“总汇之区”了。
古老的关闸，就这样在“威”和“德”的交互作用下，溶于时间的长河里，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整整三百年。
（7）
三百年后，风云突变。
1839年，随着中国国势的日衰，鸦片战争即将爆发，那时的澳门，已成了中英矛盾的焦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当年在澳门举行的两次中英谈判破裂之后，英国兵船袭击澳门的“关闸之战”成为鸦片战争的前沿战。
8月19日，英国以英国人士担顿非法居澳被中国士兵俘获为借口，悍然对澳门地区的中国驻军发动进攻。他们把攻击的目标选择在控制葡萄牙人出入的关闸。
这天正午，英军出动了3艘军舰和运输船逼近莲花茎，向关闸和关闸附近的炮台猛烈开炮。据守在澳门的葡萄牙当局，为利益所驱动，也把架设在澳门的146个炮台，转向关闸，特别是澳门的大三巴炮台山，将当时最大火力的重炮，借给英军，让他们对准关闸狂轰。一时间，关闸周遭狼烟四起，火光冲天，炮声隆隆。
葡式建筑
关闸内外的1300名中国守军，和临时赶来增援的督标参将波启善、副将多隆武、守备程步韩等，率领的督、抚两标官兵与英军展开激战。由于英军的船坚炮利，在他们击毁了关闸的界墙及附近的炮台后，300名英印士兵踏着中国官兵的尸体，终于登上莲花茎，占领关闸，并在关闸上空升起了米字旗。
关闸之战后，在多事之秋的年代和国度里，其灾难才刚刚开始。
瀛弱的关闸残喘还不到10年，趁火打劫的葡萄牙殖民主义者，看见中国政府软弱，军队武器落后，认为可欺，1845年，葡国女王玛丽亚二世便擅自宣布：澳门为“自由港”，并派殖民主义代表阿玛勒任“澳门总督”。
此人蔑视中国的主权，强制取消中国在澳门的海关征税，驱逐中国官员，封闭中国驻澳门政府机构，大肆侵地拓界，盗挖祖坟和毁坏我农民的庄稼。
附近龙田村青年农民沈亚米等人，出于义愤，于1849年农历8月22日，将其刺杀于关闸附近。第三天，葡夷以此为借口，派出100名正规军，20名志愿兵，携带3门大炮，在快艇炮火的支持下，很快攻陷了已被我军收回的关闸。
接着，葡军1名炮兵将领率领36名士兵，携带法国人赠与的当时最有杀伤力的榴弹炮，猛力摧毁了中国边防守卫关闸的拉塔石炮台，解除了将关闸据为己有的后顾之忧。
（8）
读着关闸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历史，我的内心一阵阵地绞痛，一个五千年文明的古老大国，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葡萄牙，以及那区区120人的正规军！而更想象不到的是，当那个弹丸小国射出呼啸的榴弹炮时，我们这样的央央大国抵挡的，却是大刀与梭标。这难道不是国运的衰朽与落后，在冥冥中向我们发出的巨大嘲笑吗？
澳门关闸
关闸的灾难还没有到此结束。
时日在艰难中，又度过了21年，葡萄牙殖民主义者逐渐把矛头指向澳门关闸以北地区和周围的岛屿。他们先霸占了氹仔、路环岛，随之又把关闸以北的龙田、望厦收入囊中，面积一下子竟扩大到十几平方公里！
到此为止，关闸似乎该改换主权风格了。
1874年，迫不急待的葡萄牙人，开始拆除闻名久远的关闸华式城墙，在现在的拱北地区，建立了我们如今所能见到的葡式风格的西洋关闸，驻守的军队，从此也由穿着长袍马褂的辫子兵变成了穿着西式军服的葡萄牙兵。
华人的海关，葡式的关闸，西人来驻守！
面对这一莫大的耻辱，晚清爱国诗人汪兆镛前往澳门经过关闸时，因伤感泪下，留诗而去。诗云：“互市濠镜澳，自嘉靖为始，设关官守之，启闭侯符使，如何百年来，彼族顿增垒，帝行斜上书（指葡文），突然闸前峙，我来长太息，畴为志疆理。”
珠江三角州，从此有了一堵异国的关闸，它就横亘在中华乳儿和母亲的中间，这一亘，又去了78个纪元。78个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那属于皇天后土的地块，在喑哑中，突然于1952年响起了第一声的惊雷。
在中国年轻的共和国成立不到三岁的时候，那一年的 7月25日傍晚，夕阳的余辉，正把那落日的血色洒向古老的关闸，葡澳政府派在最前哨的一名黑人士兵，从关闸口故意移至与中方哨兵相距约一米左右处站岗，他眼角翘起，用轻蔑的眼神斜视了一下一手之隔的中方哨兵，将横置在双方哨位间代表边境线的“木马”，用脚向中方一侧踢了过去。
中国边防军哨兵赵学登见状，立即打着手势，令其将“木马”还原。
面对中国哨兵的警告，那名葡兵翻着白眼狠狠瞪了小赵一会，突然一声怪叫，立即召来了九名葡兵，他们一拥而上，气势汹汹地将木马猛踢向中方的警戒线以内，该兵也随之越过警戒线，在那里对着小赵耀武扬威。
赵学登强压住怒火，再次打着手势，向他提出严重警告。
该葡兵歪着脑袋，充耳不闻，并不停地挥着拳头，哇哇乱叫，向小赵抖狠。
待小赵提高嗓门，对其严厉训诫时，另外三名葡兵，竟乘小赵不备，用枪刺猛刺而来，小赵躲避不及，左臂及右手中指登时血流如注。正在边境值勤的两名我方土兵，见战友受伤赶过来救助时，对面的几名葡兵公然开枪向他俩射击，另外的几名葡兵并迅速跑回营房，他们搬出机关枪，向我方瞄准，准备扫射。
（9）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时，忍无可忍的中国公安边防军战士，向澳门关闸掷出了一枚手榴弹。这枚手榴弹冒着青烟，准确地滚向闸内爆炸了，其爆炸发出巨大的回声，对现场嚣张的葡兵是有力的警告。
早有准备躲在闸后的葡方士兵，接着以密集的子弹向我方的哨位射来。我方久经战场的公安边防战士，也迅速拖出机枪猛烈反击。
顿时，古老的关闸像火山喷发一样，一束束红色的火光，在紫黑的烟雾里迸发，四面八方投射出来青灰色的光芒，像魔鬼的怪影，在那里疯狂地乱舞，天空全是金属的爆炸声，石屑的撞击声，巨大铁块的崩裂声。原来，双方一瞬间竟发展到机枪和重炮的对射！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关闸的周遭，那一刻，漆黑的夜空里，到处是拖着火光的弧线和闪亮耀眼的爆炸光芒，从我方，到敌方，感到大地在摇晃，下沉，断裂；天空在燃烧，爆炸，毁灭……
起初，葡萄牙政府认为新中国同清政府一样软弱可欺，不想第一次就碰了个硬钉子。当夜，葡澳当局与英、法、台湾方面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第二天黎晨，他们纠集重兵，以猛烈的炮火作掩护，向我方发起了猖狂的进攻。我方的各种炮队和部队也开到了指定区域，战斗开始了，阵地上布满了烟和火，密集的子弹交织着，开花的炮弹爆炸着，喷射的火苗燃烧着，进攻的声音呼叫着，此起彼伏。
开战不到一小时，葡兵就节节败退，迫不得以放弃了第一道防线，只留下部分监视哨。没过半小时，他们很快又放弃了第二道防线。
这是真刀真枪的实力较量，别看它近百年来其势汹汹，这一猛烈地碰撞，看来由黑白人种组合而成的葡萄牙官兵，还真不是由黄色人种集合而成的中国公安边防部队的对手。
打出军威！打出国威！面对葡方的严重挑衅，我中央军委要求坚决消灭一切来犯之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铁和血的手段，打击葡澳，打击一切西方反华势力。
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我身处前沿阵地的公安边防部队29团立即召开会议，对整个战斗作了全面部署。开战后，他们英勇作战，给敌以极大的杀伤。
葡萄牙政府见军事行动无法使中方屈服，便想借西方反华势力来给中国施加压力。葡萄牙外长就这一事件到西方国家游说，一时间，西方刮起了一股很强的反华浪潮，英国驻远东陆军总司令甚至公然叫嚣，英葡订有军事同盟，一国有军事行动和受到别国的军事威胁，另一方不会坐视不管，借以威胁我方。美国在台湾演习的军舰，也在去南朝鲜的途中折回到香港，企图扩大事态。
面对西方反华势力的嚣张气焰，和边境局势的紧张状态，我广东省委毅然决定：关闭拱北海关，困死葡澳帝国！
（10）
弹丸半岛的澳门，地小田少，数百年来，其吃用过去一直由大陆供给。这关一闭，内地的粮食、淡水和蔬菜全断，澳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死城。一瞬拉，城内的居民惊慌，物价猛涨，秩序大乱。
澳门炮台
眼下是：小碰，打不赢；大碰，又没那个胆，站起来的中国人，强硬了！
这正像澳华总商会副会长马万祺对葡澳总督说的：刚刚抗美援朝凯旋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连美国都不怕！还怕你葡萄牙么？”
的的确确，此时，站起来的新中国，是天不怕，地不怕，反之，倒是葡萄牙政府怕了，他们认识到，继续与新中国政府对抗，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走途无路的葡萄牙政府，紧急指示葡国澳督：想方设法立即同中方谈判，争取迅速结束这场可怕的危机。
谈判？谈何容易，中葡之间的那堵条状大闸，像森严的壁垒，切断了两国的交流，近百年间，中葡竟然没有建立外交关系！
面对这一窘境，狂妄一时的澳督，只好低下无比“高傲”的头，低眉请出澳华总商会正副会长何贤（澳门现特首何厚骅之父）和马万祺，让华人与华人谈，他们也知道用血缘，可以大大增加成功的可能性。
就这样，经过15轮的双方往返谈判，在葡澳当局老老实实同意了我方就“关闸事件”提出的：葡澳作出正式书面道歉，赔偿一切经济损失，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的三项条件后，我方才按照中央主席毛泽东的“大国从严，小国从宽，葡萄牙是小国，可以从宽”的指示，由当时的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广东省人民政府主席叶剑英签署命令，重新开启了拱北海关。
危机过后，古老的关闸，又回复到往日的宁静，只是，再也见不到闸口狂妄葡兵的踪影了。因为，按照关闸危机时中葡双方达成的协议，葡兵，只能在关闸澳门一则后退50米的地方站岗。
葡人终于后退了50米！
别看这关闸下短短的50米，从1840年，到1952年，华夏民族为这50米，在血与火中，可整整走过了112个春夏秋冬！
几分的苍桑，几分的伟岸，这氛围，让那正在下山的夕阳，把此时眼前古老的关闸沐浴入了落日的余晖里。
我抬头望了望夕阳，又低头看了看古老的关闸，关闸下，三三两两年轻的母亲正推着童车，带着小宝宝从珠海采购归来，她们脸上洋溢着祥和的微笑。另有一拨拨到内地探亲访友的旅客，他们互相之间谈兴正浓，关不住的亲情荡漾在脸上。看到这一切，猛然之间，我想起了叶剑英元帅那一首脍炙人口的七律诗，其中的两句：
“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 ——那不就是此时古老的关闸最富诗意的写照吗？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刘锋,湖北省长江文化研究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社会科学协会、自然科学协会会员，已出版《北纬绿斑——长江流域的七彩名区》等专著20多部，上海交通大学和中国戏剧学院研究员与客座教授，在《人民日报》《中华散文》等30多家报刊发表历史文化散文250多万字，撰写和编导的多部故事片和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并主编出版了国家“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重点图书出版工程《中华长江文化大系》。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