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南洋寻根》是作者早些年考察南洋时的所见所闻，这部五十多万字的游记散文立足于南洋，站在幽深历史文化的角度，对千百年来中华先祖在南洋的血根和历史文化在南洋的播撒，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将即行消失的非常宝贵的中华根脉文化，点点滴滴展示在读者的面前，读之，让人回溯，让人审视，让人深思，让人于九庙恫哭之外而砥砺奋起……
大三巴牌坊
2、三巴圣迹
（1）
如血的残阳，这一抹南洋所特有的夕照，在澳门的大三巴山山麓慢慢退尽，日间一直在近旁古旧街肆间徜徉的我们，结束了老街内七拐八绕的穿行，同时也关闭起商店文坊间购物和淘金的怦然心动，此刻，我们整了整精神，开始按照黄导的安排，准备去大三巴牌坊作一次宗教福音的探幽，朝一朝那名闻南洋的“火圣”，因为它是需要一点肃穆的氛围和心灵的洗礼的。
“诸位，诸位”，黄导拿起话筒，对着大家，快人快语地叫着，并道：“听我说，我说！现在就近，列位拖一脚，马上就到了，就是我昨天吃饭曾向你们讲到的那个大三巴。”
因大家闲逛精力分散，黄导边说边加重语气，在瞄了瞄我们后，接着说：“大三巴，你们知道么？它又称‘三巴圣迹’，那可是我们澳门的八大景点的首景呀，像什么‘镜海长虹’、‘妈阁紫烟’、‘普济寻幽’、‘灯塔松涛’、‘卢园探胜’、‘龙环葡韵’、‘黑沙踏浪’，等等，等等，它们哪一个，哪一个呀，能抵得上那三巴的宗教与艺术的冲击力？”
“噫，还叫个么三巴四巴的，真是土不土洋不洋，我听说就是个牌坊嘛，还是被火烧了的，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要看牌坊，那内地的又多又好。黄导，你还文绉绉讲是什么澳门八景中的首景，冲呀击呀，那样的一个牌坊，它吊得起人胃口吗？”我们团队工人出身的方汉园先生冲着黄导嘻皮笑脸地开着玩笑。
“对了，我记得你好像姓方吧，在武汉的青山船厂做工会工作”，黄导瞧着老方笑眯眯地说着，显示了他良好的记忆。
然后他将话题一转，道：“讲得好！你知道，庙小神仙大嘛，大三巴历史上虽然遭过3次大的火焚，但是，它还在，可见那圣殿里的天主是何等的神灵，他完完全全是个火中的圣人，有圣光笼罩呀！不然，怎能至今还栩栩如生，巍然峙立，吸引着天下的游客与信徒来此瞻仰和朝拜？”
说到此，黄导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方汉园又道：“嗨嗨，如不信，你等下自己瞧瞧去。”
稍停片刻，黄导又张嘴了，道：“你说它土不土洋不洋？嗯，也对，就是因为它土洋结合，我们才称之为中西合璧呀。这个三巴，你别瞧它不起，它还闻名得很呢！之所以闻名，一方面，是它与火接缘，历史上，它一次又一次失火，火越烧，其名声越旺，圣殿的‘块头’就越大。另一方面，就是你所说的土与洋，你看，它的名字虽土，叫什么大三巴牌坊，那是俗称耶，是‘圣保禄’（saopaulo）广广话的译音。这个译音，让它于俗中获得了人缘，你想想看，那时的香山一带，广广有多少？名字土，可它骨子里的，还是洋，那圣殿里供奉的，尽是洋人，像什么天主，像什么圣母，都是葡萄牙人从西方接来的。”
黄导说到此，又略停片刻后道：“那些天主呀，圣母呀，在西方本来名气就不小了，来到南洋后，又住进了如此宏大的圣殿，那圣钟日夜敲，布施时时有，圣经天天念，圣徒四处传，名声哪有不大之理啊，它不仅在南洋，甚至在中国内地，包括皇帝老子，他们都知道澳门的这座圣殿。那个大三巴，它实际上叫圣母教堂，圣殿一失火，圣母被火炼，就涅槃啦，她还生下了一个‘三巴仔’，加上大三巴，成了母子两个，一大一小的教堂，你说吊不吊人口胃？”黄导针对老方提出的问题，十分风趣地答道。
（2）
“啊，一忽儿圣母教堂，一忽儿圣保禄教堂，它们是什么关系？三巴还分老娘和儿子呢！这儿怎么有两个同名的教堂啊？”我闻言十分奇怪地问道。
黄导听后扑嗤一笑，然后解释道：“这儿确有两个教堂，它们都叫圣保禄的名。一个建得高，规模大的，本名叫圣母教堂，但由于它的旁边另有一个非常大的圣保禄学院，它向全球输送了一批又一批颇有影响的圣徒，因此，其圣保禄的名声就开始大噪了。”
圣保禄教堂
黄导说到此，把眼盯了我一下，接着道：“这样一来，光头跟着月亮走，就沾光啦！沾什么光？沾的就是圣保禄学院名气的光嘛，大家统统都跟着叫起这个名字来，反倒把教堂的‘圣母’名，给忽略了，你看看，搞得圣母多没面子。等下我们要参观的，就是大三巴，可是，在它的近旁，还有一个教堂，它同大三巴一样，也建在同一个小山坡上，只是比大三巴低和小，洋名亦称为圣保禄，华名被叫作三巴仔，它实际上是一座与澳门修道院比邻的教堂”。
黄导讲到这里，稍作停顿，看着一路随他而逛的大家，然后侧过头，两眼瞧着走在旁边的老方，又道：“正是大三巴在历史上惨遭火焚，才有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这个形状，它像极了中国的牌坊。你们知道，牌坊是什么？是闻名的象徵，只有闻了名，才有可能建牌坊。那牌坊，是中国所特有的，满世界的侨胞，都认识，那就更便于流传了呀！”
“呵呵，”黄导笑了笑，又道：“中国人呀，他们从古到今，对牌坊又特别地关注，因为从过去，到现在，它都是华夏最为崇高荣誉的象征啊！你们想想看，中国人，谁不想彰德行，沐皇恩，流芳百世？许多人，一生的最高追求，无非就是留下一面旌表的牌坊，是不是？”
黄导用征循的眼神望着大家，停了停，接着道：“可以这样说吧，就历史而言，这个大三巴，也可以算是个牌坊，它上面雕塑的，全是世界闻名的圣人，这些圣人，是辅之于葡萄牙人海洋征服，文化作为第二梯队，西风东渐，向南洋传播天主福音圣殿的残留物，而且还是经过火炼了的，是一个洋东西呢！”
“呵呵，”黄导说到此，笑了两声，又道：“你想想看，那精神的传播，再加上一个像牌坊似的旌表，上面尽是圣人的光华，又是在华人众多的南洋，那受众的集聚，日积月累，就可以想象了呀。”
说到此，黄导望向方汉园，对着他道：“方先生，等下你自己去看看，那牌坊上面的雕塑，呵呵，不仅都是叫得出名姓的圣人，而且雕镂得又栩栩如生，再加上内容深广，土洋结合，中西包容，如果探究起来，有西有中，还有些怪怪让人费猜的东西，那才真正过瘾呢。”
（3）
我们一边散淡地聊着，一边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和碎石铺就的路走着。此时，暮色已经开始合围下来，大三巴牌坊的四围，带有辐射状，点缀满了游览景点，如议事亭、大炮台、博物馆、圣安多尼堂、基督教坟场、贾梅士旧居，以及白鸽巢公园等等，不一而足，它们不时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流过，随着我们的走动，街边的路灯，也开始泛出了渐次扩大的光晕了，待到我们快到大三巴的板樟堂前地时，一路的行人越走越多，已经熙熙攘攘，他们好像都是向着大三巴去的，那沿街所见的房子，岭南式的廊柱，巴洛克式的建筑，它们大多都具有我国沿海的一些城市风情。走过一条S形的小街之后，大三巴牌坊便幽灵般地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前面隆起的地势，让大三巴牌坊高耸起来，只见一层层宽大而气派的阶梯，直通坡顶，它托起一面异常雄浑的牌坊，伸向云天，上面残存的教堂坡顶，造型奇特的小尖塔，塔顶遥遥升腾的乌青十字架，让人于奇幻中猜度着天国的秘密。
这种氛围，这般气势，再加上一群群表情惊愕而肃然的游客，让我们一行迅速庄重、沉稳和肃穆下来，大家仰望着上面似乎迢迢不可企及处，随着向上的人群，一步步地登着，一级级地数着，怀揣着一颗无比虔诚的心。
整整68级！在宗教中，这是一个什么象数？登上了平台，我在台上慢慢踱着步子，猜测着，遥想着。“呀！整个澳门尽收眼底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大家齐齐朝下一望，俯视下的澳门小城，影影绰绰，灯光点点，它与夜幕下的星星遥相辉映，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大三巴所处地势的高危和环境的幻象。
身处于如此的氛围之中，此时，我们透过周遭泛光灯柔和的映照，仰望着夜幕下耸立的大三巴牌坊，它那雄峙、挺拔和厚重的文化感，顿时袭满了心头。
清凉的夜风，从牌坊的拱门中轻轻飘来，它在我们的周身缭绕着，仿佛带回来了巳经悠悠逝去的古老岁月，看着大三巴牌坊上曾经过火的洗礼的浮雕和塑像，触摸着牌坊那历经风雨的厚实墙体，我的心颤动了，颤动起一缕包罗万象的复杂思绪，那不仅仅是大三巴牌坊鬼斧神工的技艺，和诡状殊形不可思义的结构，还有设计师与建筑者对神灵的虔诚与膜拜；也不仅仅是这古老的建筑，象征着葡萄牙人乃至于意大利的设计者怀着无限惆怅之情，所寻觅的那种精神归宿，以及追寻过程中的情感与智慧的冲突，更重要的，是这堵“墙”，它还原了一段欧州文艺复兴风涌云谲不同凡响的时代，和见证了一百多年半殖民地中国衰朽苦难的历程！
（4）
眼前的大三巴牌坊，宽有24米，高达27米，厚近3米，它与其说是一个牌坊，倒不如更准确一点说，是一百六十多年前圣保禄教堂遭火焚后留下来的残余前壁。也就是说，这座当年在南洋影响深远的圣殿，如今，它在物质上，留下的，是一面令人遥想遐思的断壁残垣；在精神上，遗下的，是一缕灰飞烟灭的“火圣”群像。
那么，这座据称为天主教在南洋布道最大的圣殿，其当年，又是怎么样的一种规模呢？就着这个问题，我询问了黄导，黄导告诉我说，原圣保禄教堂主体建筑的髙度约为39米，宽约为28米，长约为59米，如果加上68级台阶的厚度，那么，其教堂整体的髙度则超过了50米。
50米！这样的一种高度、规模及设计营造水平，据我所知，这在当时的欧州，也是十分罕见的。
大三巴的前壁，即现在所称的牌坊，是由纯花岗石建成的一组颇具规模的雕塑群。它的组成精细，气势恢宏，将欧州文艺复兴时期的巴洛克风格和东方包括中国和日本的建筑雕塑艺术揉裹在一起，就其规模和艺术的高度，可以与它一比的，记忆中，也只有罗马的圣彼得、伦敦的圣保罗和里斯本的圣心等大教堂。但是，如果谈到教堂立关山墙的装饰雕刻艺术，和东西方风格所组合而成直上云霄的气势，则是那三座甚至包括全世界的天主教堂，都不能比拟的。
澳门风光
这是一座侪身与世界建筑艺术之林具有独特价值的牌坊！站在其下，透过夜幕下的灯光，我非常仔细地看着，看着，再看着，生怕漏掉了那怕是一丝一毫的造型组合。
灯饰效果下的大三巴牌坊，是生动的、深沉的、悠远的，也是伟岸的，整个坚实的花岗岩基座上，自下而上分为了５层，这5层层层递进，在完成着建筑艺术的构架和天主精神的传递：
第一层，即圣殿精神的入口层。那是天主圣徒进出的大门，它共由３个造型厚重的长方形门栋组成，门栋边上层层的拱券，和由10根爱奥尼柱支撑及装饰的墙面，它挺拔、恢宏，充满了深厚和沉重的精神。其小门的门楣上，是耶稣会会徽的浮雕图案，正门上，则写有“materdei”的字样，这说明，此教堂供奉的，是天主圣母，它的两侧门上，则刻有耶苏的特殊标记：“his”。这样的一种围氛，它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让人一伫此境，就浑身充溢满了天主的神圣和天堂的神秘感。
第二层，是圣殿精神的升腾层。10根壁柱及７朵玫瑰花浮雕装饰的３个拱形窗口，构成了它宗教浓深的遐想。那正中窗口的壁上，刻镂的“天主圣母”拉丁文字样，标出了天主精神行走的主轴线，窗口与壁柱间点缀的棕榈树，左右壁龛内供奉的４位天主教圣人像，则构成了天主精神升腾的簇拥，它让人在天主圣母的幻光下，逐渐渡入到宗教精神的追求之中。
（5）
第三层，为圣殿精神的凝聚层。那中央深凹的拱形壁龛内，供奉着童贞圣母玛利亚的铜像，它是宗教精神凝聚的重心。围绕着圣母像的，是牡丹和菊花的图案，它们分别象征着中国和日本，伴着图案，还刻有“永恒之众”、“圣母踏龙头”字样的中文体，它形成为凝聚的区间重心。
随着重心的两侧发散，则各有３位天使浮雕。左侧的３根壁柱中，是智能之树及七翼龙的浅浮雕；右侧的３根壁柱中，则是精神之泉和西式帆船的浅浮雕。在柱组的外边，是一顶呈弧状的扶壁，右边是一骷髅浮雕及中文字“念死者无为罪”；左边则是一魔鬼的浮雕，中文是“鬼是诱人为恶”。它将那凝聚的天主精神，与亚洲的文化高度揉合起来，最后定格在象徵正义战胜死亡的宗教信条上。
在第三层和第四层中部的左右两则，还有一个地区文化与宗教文化的借物体，那就是在两根带有欧式圆顶的方尖柱下，伴有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艺术的象徵动物狮子，那大开的狮子之口，与方尖柱成为了巧妙的共同体，方尖柱乃天主精神升华的象徵，而狮子之口则为东方精神积淀的所在，它那屋脊顺流而下直至狮子口中的神圣甘霖，就是天主福音传播的借物体，它成就了天主精神本土物化的宗教业绩。
第四层，为圣殿精神的转世层。本层的当中，有一座圣婴的雕像，它是精神转世的生命象徵。它的左右两侧４根壁柱的中间，则有“永恒之火”的雕塑，和耶稣受难的刑具以及4名圣徒的浮雕，它将那火的永恒和转世的艰辛揭示出来，让世人通过生命的代谢，来解开这一人生沉重的命题。
第五层，为圣殿精神的天国层。天国，它高高在上，是要逐步攀爬的，因此，就有了教堂山墙顶端的三角结构。由那三角结构向上升起，渐渐腾越出了一只展翅的天主圣神：铜鸽。铜鸽雕塑的旁边，则围绕着太阳、月亮及星辰的石刻，它让人们在感受圣母童贞怀孕一刹那的时光间，精神向上飞升，与那顶端高高树立的十字架，共同升入到神秘的天国。
望着眼前古意盎然的、立体的、圣经故事浓郁的残壁，浮想着经大火涅䅽后幸存人间的壁上“诸圣”，我相信，大三巴，凡是有幸一睹它雄姿和阅览了它深沉内涵的人，没有谁不为它所凝就的内在精神所震撼的。如今，它虽然只是一座教堂的残壁，但那神秘的、深沉的座姿，君临一切的气度，却仿佛是一个决不愿隐去的天主精神内核，还在执着地撑持着它那雄浑的骨体，让它至今仍在强烈地迸发着异彩。
这是一堵坐在欧亚文化基石上， 包裹着天主心魂的石壁，我望着这夜幕下兀立苍穹的厚墙，忘掉了一切，只顾痴痴地凝望着，望凝着，时间，在我身边静静地流淌而过，我的思绪翻飞，一会儿是葡萄牙欧亚航线的开辟，一会儿是世界贸易的崛起，一会儿是澳门土地的圈占，一会儿是天主精神的传播，还一会儿是教堂数度的火焚，多少历史的重大变异和残像，在断壁烟焰的翻卷里闪现着。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刘锋,湖北省长江文化研究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社会科学协会、自然科学协会会员，已出版《北纬绿斑——长江流域的七彩名区》等专著20多部，上海交通大学和中国戏剧学院研究员与客座教授，在《人民日报》《中华散文》等30多家报刊发表历史文化散文250多万字，撰写和编导的多部故事片和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并主编出版了国家“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重点图书出版工程《中华长江文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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