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是个乡下伢,没见过城里的世面,很土,很土。
1976年,我高中毕业,一片茫然,不知路在何方。为探寻未来,来到了汉阳姨父家,随姨父学习按摩,寄住有半年之久,那是我初次进城,其间经历,回味起来,胜似喝杯糖茶,甜蜜蜜的。
时下有个流行又生动的成语“城乡差别”,个中含意已不为当今人理解,但过来者一定记忆犹新。且不说工人叔叔每天8小时工作制,农民伯伯一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说工人有几十元工资,农民只能靠天收,劳动一天所值几毛乃至几分钱。单凭城镇居民每月固定的27斤粮票,就足已羡煞全部乡下人。后来恢复高考,我通过考试跳过了“农门”。
记得临近国庆节的时候,我钓蛤蟆(青蛙)回家,路上熟人靠诉我,你们大队(现在叫村委会)有人堵在路囗,捉你们杀害益虫的人去办学习班,我急忙绕道田冲,躲回家里。第二天,三姐说大队知道了,要派人到家里抓你,如是乎我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来城里跟姨父学习,想混个前程。
老家在蔡甸区永安街,当初称之为汉阳县永安公社永安大队一小队。属武汉市远郊,后来改称蔡甸区。下汉口(老家人进武汉市的俗称)要坐长途客車,17岁的我,第一次坐上来很享受。是父亲送我来的,经过5小时颠簸,才到达新华路长途客运站。
父子俩下車后兴致勃勃步行,并非不熟悉市内公交,只因怜悯羞涩的荷包。一路上惊喜绵绵:好宽的解放大道,水泥路面,坚固踏实,笔直平坦,不像农村小路弯弯;楼房林立,商铺连连,人流络绎不绝。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山大道?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六渡桥百货商场?德华酒楼,老汇宾食香扑鼻,没敢奢望当一回坐上宾。走到三民路,瞟一眼绸缎店,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富贵诱人。望见孙中山铜人像,国父威严肃穆,英气耀目,不由默念民生、民权、民主。再往前,制油伞的,补锅的,画像雕章的,好多手艺人沿街忙碌。好一派城市景象!已至尽途集家咀码头,极目楚天舒,二江三岸尽收眼底。
从集家咀坐轮渡到高公街上岸,又别具风情:汉阳区高公街的繁华并不亚于西大街,显正街,应比钟家村热闹,这里才谓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更遑论月湖街等其它街道了。再翻过一道堤,终于到了龟山脚下的国棉一厂宿舍区姨父家,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
姨父家是个重组家庭,母亲的妹妹,我的小姨早于1962年谢世(因我太小,没有印记)。有个亲表哥长年住宿在国棉一厂单身宿舍,续弦的姨妈(后述称姨妈)带来了一个女儿(后述称大表妹),又和姨父相继生育了表妹、表弟和幺表妹三个孩子。住28平米的一室一厅宿舍楼,三家一单元,共厕所,各厨房,姨父姨母住后房,三个表妹住前厅自搭的暗楼上,我和表弟共住前厅角落不足1米宽的木板床,这个床也是我姨父为病人接摩的临床。如此家境当时还算比较宽裕的。
按摩并非姨父主业,算是业余爱好,更准确点定位是副业。但时事下不能这么说,必须打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旗号,从不收钱,绝不拒礼。他是国棉一厂通风車间的一名管道钳工,星期一至星期六都正常上班,下班后才接诊。
对于学习按摩,我并无兴趣,在我眼里,按摩是雕虫小技,不是大道。但姨父说他与乡下公社书记是挚友,学好后可帮我在公社医院谋一个行医的职位,这就不得不学了。说是按摩,兼有拔火罐,扎针炙,治疗跌打损伤等技能。他把几本行医的黄叶丟在我面前,迫我天天温习,但我必须先克制住心中的烦燥才能翻看一会。有空他会带我上龟山,识别和釆挖中草药,首次见到凤尾草就是在龟山上。病人来了我先下手,他复诊。
为提高我的基本功,姨父引见了一位罗姓气功大师,让我拜师学艺。学气功很辛苦,3点起床,运功不能少于2小时,选在晴川阁旁的梧桐树林(后来这里改建成晴川饭店)里修练,练功时面对太阳升起的地方,起手式开头,引动体内气流,7个把式组成一套功夫拳,边行拳,边用力吸气,吸气要响亮,憋气越长越好,完成把式就吐气,吐气要快,一次复一次循环运动,想收功或暂停必做收功式,让气沉丹田。身上的衣服是很宝贵的,不任再冷的天气,随着热身,我会逐件脱掉,赤膊赤腿,只留短裤,不让臭汗污染。罗师付每周教我一式,顺序渐进。我学的是涌气功,罩门在喉头上,所以练不出喉头断筷的神技,但斧劈头顶,榔头击背,缠腰断铁丝,后来我都有小成。所谓“曲不离囗,拳不离手”,沿着茫茫人生路,这些功夫早已湮没。
每早7点左右我收功,这个时候可不敢回姨父家,怕姨父微词。走出梧桐林,马路对面是晴川中学,学校留声机在播放早操音乐,学生做早操了。此情此景,不免有点伤感,人生没有回头路。过马路向左转是龟山,望向山上,沿坡有条直通汉阳桥头的小路,国棉一厂很多职工必经此路上下班,此刻正是四班三运转的交接时间,所以路上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龟山脚下有一公共厕所,正是生意兴隆时,倒马桶的你来我往,出恭者排队等候,多有猴急猴急的表情。我也是来处理内存,失放完毕,便饥肠辘辘。好在有点私房钱票,就掉头沿晴川路向高公街走去,买一块发糕或馍馍先垫下肚皮。热干面、油饼那些较贵食品只能嗅一嗅,瞟一瞟。再回转姨父家,正好姨父的早点弄熟了。
不知什么原因,姨父姨母都待我很好,不是亲子,从不薄于亲子。特别是姨父,我都有被溺爱的感觉。姨父是个模范丈夫,承担了大部份家务,早起升炉,做全家早点,洗衣(包括我的脏衣),拖地,安排4个孩子上学,条理分明,自然纯熟。也许这只是城中男人的一个缩影,但我认为很伟大。大热天里,会带我去他的車间喝酸梅汤,酸梅汤虽不贵重,但在那时的农村及我成长的过程中极为罕见,所以逮到这样机会,我必放开肚量豪饮,那甘甜,冰爽的滋味犹在嘴上。若是三九寒冬,他仍带我去車间,車间有取暖炉,可围坐烘火,偶尔还有烤面馍,烤红薯解馋。
周六晚上和星期天的下午,是姨父出诊武汉军区几个司令部的时间,有约定的吉普車接送,我同行。那些从枪林弹雨走过来的老将军及其老夫人,大多落下了腰肌劳损或风湿病,按摩松骨是最好的治疗办法,所以姨父很受他们欢迎。名为义诊,实则好处多多,回馈的黄豆,花生,香烟,名酒无不臻稀,更何况无须私人掏腰包,自有人公事公办。军区大院那是特殊阶层的住地,每次去那里,我就如刘佬佬进了大观园,新奇,庄重,乃至顶礼膜拜的冲动,总能获得些许人生第一次见闻。比如:高干别墅的宽畅,豪华;警卫战士的毕躬,殷勤;军营的规范,整洁……更有幸观看了两部赏赐的“内部电影”,一部陈冲主演的处女作“青春”,另一部已忘记名字,可能是革命现代京戏“磐石湾"。这里虽美好,不是我世界,匆匆一过客,宛如在春梦。
姨妈很漂亮,和姨父在一起显得很年轻。在国棉一厂食堂工作,食堂和车间一样四班三运转,所以经常夜晚上班,白天休息。姨妈很能干,白天在家会整理很多家务,是家中的当权派,进门钥匙就是她给我的。在家时必和我谈些家常,偶尔也布置我做点家务。比如一起买菜,买米,买煤炭等。买日常用品表妹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表妹人小(当时读初中)鬼大,很机灵,家里的日常开销都由她掌管。心眼活,自然飞出幺蛾子多,比如什么时间菜场买菜便宜,副食店、粮店的哪位售货员和蔼可亲,怎么节约积攒一些零花钱等,这些小密密她都会与我分享,当然私吞的零花钱去买果糖,冰棒时也必分我一份,严然我就是亲哥哥。姨妈上早班时,常要我去端一些面条,包子回来给弟妹们过早,如果下夜班,会在桌子上放些饭票,菜票,叮嘱我去食堂买早点,完全没把我当外人,好像是己出的长子。有几回,姨妈下夜班回来睡好觉后,亲手做点好吃的,她一碗,我一碗,像母子一样共尝。记得她煮的汤园,放点猪油、米酒、白糖,特别美味。有时白天有空,姨妈就带我上龟山拾柴回家烧钢灶,砍柴是不敢的,有明文规定,龟山上砍柴违法,会受到处罚。
是姨妈带我走遍了龟山上的每个角落,站在龟山顶上,虽不能一览天下,但汉阳城一览无余。
向北,脚下是国棉一厂辖区,有接连的厂房,食堂,露天电影场,宿舍区,招待所,中、小学校,还有几处较大的荷花池塘。辖区靠东,北设有防洪堤,靠西建有隔离围墙,靠南是龟山,四面环绕封闭,颇像独立王国。北边堤外是汉江,西头江汉桥,月湖街。东头高公街。再远就是最繁华的汉囗了。
向东,堤外是晴川街,过街临长江还有一道坚固的水泥防洪堤,堤边有名楼“晴川阁”,晴川历历汉阳树,汉阳树是银杏树,与邻近的那片梧桐树扯不上关系。溯流而上,洗马长街,相传刘备逃离荆州,撤往江夏时,驻扎这个地方,关羽洗马长江,据此挡关,万夫莫开。再往上游,便是雄伟壮丽的长江大桥了。桥头堡的上下皆有枪兵把守,引桥下面靠龟山坡,设有守桥军营,早晚嘹亮的军号声从这里传出,威严神圣。堤外是宽阔的长江,这个时代的长江还是我们国家中部地区的主要交通运输枢纽,下去南京,上海,上走宜昌,重庆,都离不开“东方红”客轮承载。江面上的轮驳,如繁星点缀,不分昼夜汽笛声碎,波浪声咽。顺大桥望去,天堑虽已变通途,蛇山却较沉默,黄鹤楼尚未重建,黄鹤知何去,亦无游人处。
向南,坡上有盘山匝道连引桥,匝道外大多是武汉大桥局的地盘,东头莲花湖,西头钟家村。越过大桥局,前面是汉阳区的商业中心显正街,西大街。更远那是芳草萋萋的鹦鹉洲了。
向西,盘山匝道直连江汉桥,匝道外是美丽的月湖公园,湖水环抱古琴台,高山流水觅知音。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脍炙人囗,传颂千秋。历朝以来,多少文人骚客,在此留下了瑰宝。月湖临江是月湖街,这也是一条老街,我的先人曾在这条街上置办有一套房产,父亲原本在肉联厂杀猪,54年发大水,很多耕牛浪打到老家附近,成为无主之物。父亲一时短见,辞了工作,回老家杀牛,运汉口贩卖,丢掉了铁饭碗,害得全家定居农村,枉受很多磨难。此套房物只好交由我的小姨代管,小姨临终前怕此房旁落,建议我的父母变卖了60元人民币。不堪回首,俱往矣。
表哥大我2岁,其貌与我相似,曾得过小儿麻痺症,留下了手脚不灵的残疾,祸福相依,因此他没有下放。但找不到好单位,在街办工厂工作。能住上国棉一厂单身宿舍,全凭姨父的关系。时常也带着我这乡巴佬逛逛汉囗,汉阳闹市,看看电影,游游公园,算是托福多次。他可能小学都没毕业,却买了二套书籍装饰,一套”金光大道”,一套“艳阳天”,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过,但实实在在给我提供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精神食粮,有人评价说:“金光大道”高大全太形式主义,又有人评价说“艳阳天”是小红楼梦,填补了一代人空虚的爰情生活,当时我除了渴爱书籍之外,似乎没受到启发。表哥种草栽花,喂鸟养鱼还是很有造诣的,直到今天,他的家中依旧鱼欢鸟叫,花红草绿,很有达人风范。
大表妹小我3岁,读高中,正花季,在我面前,显得很端庄。因听说我曾是个好学生,常向我请教一些课本知识或解题,我自是知无不教。有一次还要我代写一篇作文,搞笑的是,第二天表妹竟问我写的作文是不是抄的?我反问,照谁抄的呢?表妹回答不了,又疑感道,如果不是抄的,为什么跟课文一样呢?真是啼笑皆非呀!
姨父姨妈对我偏爰,我和大表妹又年龄相当,二姐曾提醒我“可能是要招婿”。城乡有别,天上人间,自尊心迫使我不要当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我很戒备。后来听表妹说“姐姐已经早恋了”。不知何故,我又很失落。好在尘埃落定,如失重负。
如果我把大表妹当成一道危墙,不敢靠近,小表妹更是我不可逾越的雷池。她太亲,感觉上就是同胞兄妹。她年龄太轻,小我那么多,偶有的萌动,都会让我负罪深重,如遭雷劈。
宿命不可违,父亲已把我定居农村,我只能从泥坑中爬出来,和姨父一家人只有善缘。
转眼春节要到了,气功和按摩二位师付已经引我进门,修行还得靠自身。我要回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惜别了这里的亲人!
如果不是后来的风云变幻,也许我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世事如棋局局新,第二年就恢复了高考,有更好的天空任我飞翔,真是造化弄人!
写于2022年2月12日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杨元超,1959年生,1977年恢复高考时,考入长航武汉水运工业学校,分配在长航武汉港机厂工作,退休后赋休在家。因空闲太多,偶尔写写随笔,抒发心情,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