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推介·老天还你一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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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华是我的婶娘。按祖宗辈份未出福的婶娘有十几个,但从小我最亲热印象最深刻的婶娘应该就是她。

她在我的婶娘中是最丑的一个,这是我幼小时看到的。

后来我听母亲及老人们讲,金华婶娘最初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子。后来因为一场病——“种麻子”,虽然拣了一条命,但命运从此发生了180度大转折。光洁漂亮的脸上留下许多凹凸不平的“麻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也从脸上消失,左眼整体变形。

老天爷把漂亮赐给你,但随即又从你手中把她夺走。

命运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个玩笑对一个女人太沉重了。

金华婶娘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地主”。60年代初,那样的家庭加之自身的遭遇,我的一个在本地家大口阔最穷苦的叔子也就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我的叔子刘美灿,个子属于矮的那种。穷是他的标签,但他有诚实勤劳的特长。组成家庭后,他们用日夜不停的劳作和相互温情体贴让整个家庭逐渐明亮起来,俩个儿子俩个女儿的降生,虽然使苦难的生活更加艰难,但也让这个家庭开始有了更多的欢笑。

苦命的人最相信命。

一年夏天,我还小,刚到晓事的年纪。中午时分,太阳象炸了锅一样,空气地上到处烫人。突然有一个消息比日头还辣还毒,三生产队在长江运输肥料的小木船翻船了,美灿叔子掉入长江被大洪水冲走了。

这是晴天里的一个炸雷。

我们整个家族里的人都炸开了锅。我当时还小,虽然从大人们的举措中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尤其是金华婶娘抢天呼地的哭嚎让我们每个大人小孩都深深感染,但是还是未明白这事件对一个家庭,对一个年轻女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美灿叔的尸体是一个多星期后在长江下游洪湖新滩口找到的。之前反复传来各种消息,一个消息的到来就引发金华婶娘和族里亲人歇嘶底里的哭嚎。直到那天半夜人真的找回来,金华婶娘已经声嘶力竭昏倒在地。

我和她的儿子秋生整天在一起,和大人们一样每天也在焦急的等待中。看到金华婶娘昏倒在地,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那几天是热闹的。

尔后是一个个日子。金华婶娘独自带着她的四个儿女,最大的秋生也就6岁。

金华婶娘住生产3队,我父亲因过继到同族的一个叔子,居住在生产4队。我们俩家中间隔着一条小河,相距不到100米。我每天上学放学,跨过小木桥,河边就是她的家。秋生小我一岁,也已经上学。他常常在家等我,和我一块到学校去。我几乎每天见到金华婶娘,每次我都喊她一声,她总是一副笑脸回应我。记得有两次她留我在她家吃饭,她把鸡窝里仅有的两个鸡蛋拿出来煎荷包蛋,我和秋生一小口一小口吃得非常认真,那餐饭吃的很香,印象特别深刻。还有几次,她把烧好的“米团子”和糍粑留给我和秋生吃,至今我还记得那种带点烧焦的香味。

我回家说给母亲听,母亲又把金华婶娘的往事讲了一些,我在幼小的心灵里就知道了金华婶娘是个苦命的人。我越觉得她苦,越在心里对她有了更多的尊重,每次喊她也喊得更亲热,渐渐地越来越觉得老人家讲的对,金华婶娘确实是个美人坯子,那个丑陋的婶娘在我眼中看不到了。

她的布满“麻子”的脸很伶巧,虽然左眼后天缺陷,但她的笑依然生动,温暖,打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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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带着四个幼小的儿女,但我却还未到知晓苦难的年纪。

有一天生产大队开大会,会上批斗“地富反坏右”。金华婶娘的地主父亲和她的年轻的兄弟是“标配”。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上台控诉,说到激动处,一脚蹬向双手反剪的地主老头。老人从半米高的木台上直掼下来,头部撞在坚硬的地面,顿时牙齿脱落,满口鲜血直往外呛。

我们坐在台下的小学生吓得不轻,有些胆小的哭出了声。大队干部在台上高呼“不准吵闹!”那些哭声只得噤住,有人上前把地主老头双手架起又拖上主席台。地主老头的头颅低得更下,嘴里的血水还在往下流淌。他的儿子也被反剪双手押在台上,挣扎了几下,被旁边的民兵把头压得更低。

我一眼瞥见台下人群中的金华婶娘,她把一只手掌含在嘴里,使劲地咬住。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眼泪从两只不对称的眼中默默地直往下淌。

一个贫苦农民的妻子,失去丈夫的女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地主父亲被批斗被殴打,除了默默地痛哭,她又能怎么样啊。

我的心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我想过去喊她一声,但最终没能走过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这些痛苦还都是能够看到的。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弱女子,在失去男人的日子里,那样的社会环境中,独自带着四个幼小的儿女,左邻右舍的叔伯无法帮上忙,近在咫尺的娘家回不了,无数个白天黑夜,无数次寒来暑往,漫长的岁月里,等待她的苦难不知有多少。

那时是大集体,凭工分获取微薄的口粮。尽管美灿叔是因公死亡,生产队有一点点照顾,但对仅有一个劳动力的五口之家,无疑是杯水车薪。每年年底的“分红”,照第是超支户。更为严重的是一家人的口粮。

四个孩子都在长身体的年龄。

好多次我看见金华婶娘把饭做好,让四子孩子先吃,她借故去做家务。等孩子们吃完上学去后,她再把她们吃的剩菜剩饭扒到一个碗里,坐到厨房的灶台旁一个人匆匆地吞咽下去。

好多个夜晚,我随大人们到长江外滩的洲子上偷生产队散种的萝卜,以补充口粮,总是看到金华婶娘矮小的身影裹夹在人群中。她的儿女还小,她总护着他们,不让他们参加这种有点冒险的夜晚行动,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

有好多次,我母亲等人到长江南岸的湖南蒯野菜,割堤蒿,剥竹笋,找湖南老乡换取苕丝回来充当口粮。金华婶娘总让我母亲叫上她,每次天不亮就出门,到很晚很晚才赶上杨林山渡口最后一班渡船过江,再走十几里路回到家。

背上背的,肩上扛的,把她们瘦小的身躯压得几乎贴在地面。

那时我父亲上了三线建设,哥哥在外读书,我带三个兄弟每次都在屋门口等她们回来。看到她们为了这个家庭,为了我们这些子女能吃上一口饱饭,起早摸黑,江南江北两边奔波,尤其回到家里,微弱的煤油灯下,看见她们艰难地卸下背上肩上的包裹担子,我帮她们递上一碗凉水,她们艰难咽下的样子,我幼小的心灵泪流不止。我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快点长大,快点长高,我能帮上她们就好了。

金华婶娘和母亲把从湖南“采购”来的杂粮分成两份,金华婶娘顺着从我家敞开大门射出的光影中走过小木桥,回到她那低矮的士屋里。

我不知秋生和他的三个弟妹,在饥饿焦急的等待中,看到她的母亲满载而归,当时是怎样的情景。

对于一个刚过三十的年轻寡妇,艰难的日子是多么漫长啊。金华婶娘因她的现况和娘家的“特殊”,也就更加沉默。

每天出工最早的是她,在田里最后一个回家不是她,就是她的地主老头。她每天抢着干别人不干的重活累活,希望多争取一点工分。后来土地承包到户之后,她不愿麻烦叔子伯伯,自己还学会了耕田耙田。直到整个家族强制帮助她整田,她又用帮人插秧锄田换工的形式接受族人兄弟们好意。

她用劳动和沉默填满她的日子,也填满她苦难的心。

她和人交往越来越少,连她的叔子伯伯也一般不去打扰。姐妹妯娌不是那家有“大事”,也很少接触。

除了劳动,她日夜守着她的窝,守着她的儿女。

有时她也出门。唯一的地方,是我的家。父亲不在家,她经常过来和我母亲一说就是半夜。我的母亲也常常摸到她的家里,俩人坐在灶头,一边做饭,一边谈心。

苦难的人总喜欢和苦难的人在一起,她们借着一团灶火温暖彼此。

在外人面前,她们又总是笑脸。苦难都藏在她们心灵的深处。

开始还有人努力,金华婶娘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通过我的母亲,族里长辈渐渐明了并坚信他们的关心都是徒劳。虽然三十多点守寡,但她永远不会考虑外面所有人关心猜想的事情。她会带着她的四个儿女一直熬下去,熬到日出云散尽。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岁月里,她是怎么熬过来。四个儿女从小虽然没有穿过新的好的衣服,但每一个走出去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四个儿女除了大女儿读完小学刚长高一点就回家帮助母亲外,另外三个都读完了初中高中。秋生还读到了监利一中。高考选择体育生落榜后,考虑到母亲的艰难,没有选择复读,回到家里帮助母亲扶持弟妹。

我那時已师范毕业分配到家乡小镇中学教书,一直关注着秋生兄弟的状况。后来打听到学校缺老师,连忙向校长建议把秋天借来当代课老师。后来有机会参加函授进修,我没忘记秋生,把他拉来一块参加考试。因他的功底,这次没有让人失望。函授毕业拿到大学文凭,秋生又凭借自己的实力,顺利通过“民转公”考试,和我一样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

可见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

贫苦的家庭终于有了第一个大学生。有了第一个吃国家“商品粮”的人。

金华婶娘的心里该是多么开心啊。

开心的事还在后头。

秋生后来改名叫“希文”,娶了白螺街一个吃商品粮的漂亮姑娘,家里终于有了“洋媳妇”。俩个妹妹外出打工,先后找到自己的幸福,嫁到了镇上和县城,金华婶娘家的“好亲戚”越来越多。随着政策的改变,地主父亲终于“摘帽”,年轻的兄弟也安排进了县城的工厂当工人。最小的儿子终于成了家,通过努力,盖上了大楼房。大孙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人民医院当上了大夫。

但金华婶娘舍不得她那两间低矮的士坯平房,儿子反复做工作,让她搬,做不通。

她要守住她的老屋,守住她的苦难。

秋生不断努力,后来当上了市直一所高中学校的领导。我因工作调出老家,父母去世后,每年清明回家,都要到金华婶娘家坐一回。有两次我偷偷塞给她200元红包,她像打架一样不肯按受。我说我老娘走了,您就当我是给她的。这样才勉强接下来。又在家里拿出好多蔬菜士特产,让我带回家。

我没有推辞,一一放入车内带回家里。这里面有金华婶娘多年的温暖,也有母亲的温暖和味道。

前年冬天,突然听说金华婶娘病了。

在我印象中,她和我母亲一样从未听说生过病,其实是从未进过医院。好多小病她们都用身体扛住,生怕多用一分钱,生怕给子女带来一丁点的麻烦。直到大病临头,再也遮盖不住。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些伟大的母亲们啦!

这次是大病。据我三叔讲,是癌症。

好突然好阴险的癌症。

我和三叔还有在县城工作的兄弟立即赶回老家,她的病已经很沉重了。

儿子们强行把她转移到了楼房里,她辛苦一辈子,终于住上了自己的楼房。

一楼的房间很干净,不像是重病病人的病房。

金华婶娘侧身向里躺在床上。我和三叔询问她的病情,安慰她,鼓励她。她用手示意谢意,但她一直未开口,也一直没有侧过身来。

她最后又示意我们离开,最终没让我们看见她的脸膛。

这是为什么?

这个可怜的女人,到终了也是不想有人可怜她。

那天很寒冷,刚进入三九。西伯利亚来的冷风肆意横行在江汉平原。

秋生赶出来送我和三叔,他说母亲要他再三感谢我们的探望,谢谢我们这么大的冷天跑这么远来看望她。

秋生说,她母亲要我们放心,她走的时候会出太阳的,会有很辣很辣的太阳。

这时,天空已飘起了雪花。

我愕然了,她为什么这样讲?她为什么这么肯定!

回到县城第二天下午,老家传来消息,金华婶娘走了。

我们驱车赶往老家,一路的北风呜呜地哭。细小的雪粒打在车玻璃上,好像一下一下在敲打每个人的心。

苦命的人啊,太阳在哪里?

丧事第二天,雪住了。老天爷阴沉着脸,北风还在哭。

下半夜,风好象哭累了,天空出现了一两点星星。

我有点吃惊。

出殡的那天清晨,我擦把脸走到室外。雪后的村庄一片静谧,只有几声鸟鸣。东边天空一片青色,然后慢慢变白。长江那边的山峦渐渐有了一丝红晕,逐渐濡染,红晕越来越大。青山在红光映衬下格外清晰格外精神。一瓣红日慢慢从山峦间探出眉目,接着露出半边脸,很快整个鲜红鲜红跃出山巅,向空中飞升。

这是我见过深冬最红最有力的太阳,想挡都挡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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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团火,燃烧天边,燃烧山岗,燃烧整个大地。雾霭很快散尽,寒气开始退隐,大地一下子暖和多了,每个人从身上到心里开始温暖起来。

人们的脸上露出了惊奇。太阳啊太阳!

我沐浴在阳光下,看着那个冰冷地躺在那里孤独瘦小的躯体。她的脸色那么平静从容,好像不是离去,而是在等待大家的到来。温暖的太阳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渐渐有了一些笑意。

即使在最寒冷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候,那怕是的最后一息,她的心中仍保留一线缝隙,一丝光明她仍然坚信,太阳一定会照到她的身上。

金华婶娘在老家默默生活了一辈子,平常交往的人不多。秋生外出工作后,和乡里乡亲少有人情往来。但金华婶娘的离世却惊醒了这块冻僵的士地。前后三五里连家墩,董家湾,李家门的老人妇孺都自发地赶过来,为她燃一柱香,放一架鞭,嗑一个头。许多人叹息她千辛万苦的人生,感叹要是在过去,乡邻一定会给她立一块贞节碑坊。

村里的领导,七老八少,大家都过来了。温暖清新的太阳照耀着长长的送行队伍,人们享受着冬日暖阳,品味着金华婶娘短暂而漫长的一生,大家都想再陪她走一程,走远一点。

太阳照在徐徐行走的棺椁上,照在她大女儿抱着的遗像上。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的脸,小时候她“丑陋”的形象在太阳下一点一滴融化得无影无踪。她仍像过去一样望着我,微笑着,好像要说什么。

这个苦命的女人,她说对了,她走时,会有太阳,很好的太阳。

是啊,你短暂的人生,风风雨雨在泥泞走了一辈子。

今天你走了,老天还你一个太阳。

2022413日于监利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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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刘敏,警察,诗人,现供职于湖北省监利市公安局。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通讯等作品3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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