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推介·天 浴

下载.jpg


既然铭心刻骨,当与生命共存。虽然从“江汉50号”调到武汉海事法院工作已32年了,但其中的点点滴滴,仍恍如昨天。

一九八五年八月我从河校毕业分配到“江汉50号”,成为一名实习舵工。我们班当班大副是秦金生,正式舵工是张纯和刘纯柏。秦金生和张纯祖均五十出头年纪,言行举止实实在在,唯有三十冒边年纪的刘纯柏,不仅话多,并且心眼也多,这为他最终在船上赢得了“刘嘬白”这个并不中听的绰号。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之下,在较短时间里,我不仅熟练掌握了拿舵技能,同时对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了最为直观的了解。

喝酒和抽烟,似乎是船员永远无法抹去的两大恶习。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对船员有充分了解的人,你就会在心底彻底谅解他们。就拿喝酒来说,一年四季生活在水气弥漫的长江之上,唯有喝酒能够最有效地驱除各类湿寒。至于抽烟,同样与船员的工作环境相关。你可想象一下,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除了一根接着一根好像永远不会燃尽的香烟,还有什么能够驱除那挥之不去的沉沉睡意呢。

除了喝酒和抽烟以外,津津乐道地讲解由沿途不同的山川地貌臆想出来的种种“浑”故事,同样是船员们打发孤寂时光的方式。

记得上船不久的一天上午,“江汉50号”停靠在万县码头等待开航,刘纯柏突然将我拉到左舷边,指着对岸那片高耸入云的山脊,一脸坏笑地问我:“小潘,你看那两道山梁像什么?”虽然上船时间不长,但我对刘纯柏的德行已略有了解,所以面对他的一脸坏笑,我提高了警惕。但是,即使我睁大双眼,努力发挥自己最大的想象能力,希望从那片普通的山脊上发现什么,最终仍是一脸茫然。

“看靠近江边的地方。”刘纯柏伸出手指,小声地提醒我。

我再次睁大了眼睛。但是,除了两道光秃秃的青灰色石梁从半山腰平直地延伸到江中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呀。“你说的是这两道石梁吗?”我试探着问。

“正是这两道石梁。你看像什么?”这时,刘纯柏咧开嘴,兴奋地喊道。

我再次对这两道石梁凝视了一刻。几乎在一瞬间,我差点就喊出来:“像,像……”确实,那两道石梁活脱脱像两条微微张开的大腿——脚踝以下浸没在江水下面,陡直的小腿几乎与江面垂直,而平伸出来的大腿则一直延伸到山腰之中。更为神奇的是,在两道石梁的交汇处,竟然长着一小片茂盛的竹林。

“你说,像什么?”刘纯柏用发亮的眼睛紧盯着我。

我不敢回答刘纯柏的问话。此刻,因羞怯,我感觉脸上竟然一阵发烫,并且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双眼。但是,一幅无法抹去的图像竟然活灵活现地映在自己的脑子里——一位赤条条的美女,悠闲地坐在江边,背靠高耸入云的山坡,修长的双腿微微张开,一抹青紫色的雾气有如梦幻般绕过她丰腴、匀称的胴体……

“知道不,这地方叫美女晒羞。”刘纯柏使劲拍了我一下,得意地大笑起来。

……

万县港下游不远处有一个在航道图上标明为三大泡的地方,岸边耸立着一块陡峭的礁石,是上行船舶临时停靠时不可多得的天然码头。那时候上水客船往往在凌晨一点左右驶抵万县,怎奈港口的码头太少,只有等头天晚上停靠在码头上的下水客船在早上七点开航以后,才能停靠腾出来的码头。这时候,像其他上水客船一样,“江汉50号”只能在晒网坝或者娥眉碛锚地抛锚等待。这六、七个小时的等待时间,对于在万县住家的船员而言显然是痛苦的折磨,毕竟近在咫尺的岸上就是自己的家,却因一水之隔,竟然遥不可及。这个时候,船长马留平就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因为在那块礁石上临时停靠,马船长从来没有让大家失望过。

船上120多名船员,有近四分之一在万县住家。每次船一驶出巴阳峡,大家全都压低嗓音,秩序井然地提前集中到右舷前部。在强光探照灯的照射下,一俟船首靠好那块礁石以后,大家一个紧跟着一个,小心翼翼地跨过船舷,沿着礁石上稀稀拉拉的石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礁石顶端爬去,最后鱼贯般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

“江汉50号”从万县港开航的时间一般为中午12点,万县住家的船员只会在临近开头的那一刻才赶回船上。这时,他们已然失却了从三大泡上岸时的兴奋和激动,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乏和慵懒。正是这无法掩饰的疲乏和慵懒,成了刘纯柏取笑的话题。

“三次,行吗?”刘纯柏满脸坏笑地问匆匆回船的舵工向家国。

“三次?鬼扯哟。”身材瘦削、性格腼腆的向家国矢口否认。

“那就对不住三大泡这个名称了。”刘纯柏不依不饶。

“量你也没这个能耐。”向家国恼怒地瞪了刘纯柏一眼

“谁说的,如果早上我在三大泡上岸就有这个能耐。”刘纯柏仍厚着脸皮说。

“你就乱嘬白吧!”向家国向刘纯柏啐了一口,不再搭理他了。

我也曾多次听到刘纯柏以三大泡为题戏弄在万县住家并且已结婚的女服务员。但每次结果都让人忍俊不禁:胆小的脸一红,埋头匆匆避开,胆大的则柳眉一竖,操起拖把、扫帚等一切顺手的物件劈头盖脸地直朝刘纯柏打去,嘴里还大声骂:“打死你龟儿子刘嘬白,打死你龟儿子刘嘬白。”每当这个时候,刘纯柏就咧着嘴巴嘻笑着,夸张地高举着双手,像兔子一样闪得远远的。

3ab53051468047fcb9a4ca9fc5d2ac35.jpg


千真万确,许多船员早已将三大泡这个普通的地名演绎成男女之事了,久而久之,在他们的意识里只存在“三大炮”这个臆想出来的地名了。

……

至于洗布滩,同样是一个让无数川江船员亢奋不已的神奇所在。

洗布滩位于忠县和丰都之间的长江北岸,呈典型的月牙形状,江滩上的江砂细腻柔和,呈诱人的乳黄色,在夏日炙热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让人心醉的金黄色光泽。江滩中部一块陡直的石梁有如鱼脊般将整个江滩完整地一分为二。江滩往北绵延而去的尽头是起伏不平的淡灰色丘陵,无数或大或小的村落有如天女散花般散落其间。

洗布滩之所以为船员们记住,在于它所呈现的一个奇异的习俗,即每逢夏天的傍晚,周边的村民不分男女老少,都会一丝不挂地浸泡在洗布滩边的江水中。川江沿线有无数的城镇和村落,唯独洗布滩才有这一独特的习俗。对于这一习俗的起源,虽然谁也说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对于这种近乎原始的群体沐浴行为,谁也无法克制从内心深处萌发出来的好奇心。

“江汉50号”艰难地驶过水流湍急的凤凰滩,又小心翼翼地穿过曲折的蓝竹坝,洗布滩就在船首的右前方了。此刻,作为当班船员,我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因为我手里握着一副让许多人眼馋的高倍望远镜。在清晰的镜头里面,眼前的一切有如火苗般燎人。以那块石梁为界,上游泡在江水中的应该全是女人,因为她们的举止显得矜持、羞怯,一个个半蹲着身子,只是将头露出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

T-in-fyinvwu4225118.jpg


而下游泡在江水中的无疑全是男人,因为面对逐渐驶近的“江汉50号”,他们显得非常兴奋,有的跃出水面,露出半截古铜色的身子,有的将双手合成喇叭状,不停地大呼小叫。十来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在江滩上欢快地追逐着不断向前延伸的浪花,发出阵阵清脆的欢笑声。几只小花狗像精灵般紧跟在那些小男孩的身后,兴奋地跳跃着。

“江汉50号”驶过时形成的巨大船浪,在江滩上引起了一小片慌乱。因为近一人高的浪头翻滚着直冲到江滩的中间,直接危及那些堆放在岸边的衣服。于是有几个胆小的女人,竟然光着白花花的屁股惊慌失措地从江水里冲到岸上,将各自的衣服紧紧抱在怀里。但是,更多的人仍然待在水里,他们的身形在浪花中悠然地随波起伏,面向驶过的“江汉50号”,异口同声地发出充满野性的呼喊:“嗬——嗬——”

“天浴,天浴,真的是天浴呀!”驾驶室外,有旅客惊呼道。

“嗬——”有船员和旅客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声回应村民的呼喊。开始是一个人的声音,后来是几十、几百人的共同声音:“嗬——嗬——”

“嗬——嗬——”江滩上、船上遥相呼应,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在蔚蓝的天空下久久回荡。

……

这就是川江船员,他们的纯朴和真实,已然渗入秀美的川江景致之中,共同编织出一幅天人合一的旷世风情。

1619640651862385.jpg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潘绍龙,湖北江夏人。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轮任船舶驾驶员。调入武汉海事法院后,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海事审判庭庭长。在长期的审判实践中,审理了相当数量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件。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海事、海商论文和案例。2003年出版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11年出版专著《内河海商法律实务》,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理论研究空白。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及其他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出版长篇小说《悠悠法泗洲》、《鲁湖烟云》和《回家的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喜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