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推介·我的十二位语文老师


我的第一位语文老师是李凤山老师。

李老师个子很高,估计超过一米八五,老一辈中并不多见,在我心目中就显得更加高大。李老师红着脸,总像喝了酒的样子,如果细看,就可看到星星点点的金红色的麻子,这又增加了几分威严。

师从李老师,应该是整个的一年级,李老师讲了什么,我学了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件事记忆犹新。

上学期期末,相当于考试(那时似乎没有正规的考试),全班认字比赛,我和堂兄石元最好。放学后,李老师将我们带到老师食堂,让我们每人拿一个白盘子,站在老师的队伍里面,从餐口里接过一盘热腾腾黄灿灿的玉米棒。这可是当时老师对学生最大的奖赏啊!我们至今回想起来,都感到莫大的荣光!

二三年级的时候,教我语文的是夏云清老师。

上课铃响了,是语文课(那时的语文课真多啊)!我们一边吵吵嚷嚷逗逗打打,一边把头伸向窗外,或者干脆跑到走廊里观望,盼望夏老师早点到来。 夏老师是一个半老头子,驼背,眼小,眼角里总像眼屎泡泡的样子,但夏老师眼睛很亮,从额头到下巴都是笑容。

夏老师教语文最大的特点是分组讨论和交流发言。真是太棒了,教室里像开水沸腾,像浇了冷水之后又烧开一样的翻滚,同学们有的手举得老高,有的举起双手,有的站在凳子上,有的干脆跑到夏老师身边,把手举到他的面前。

夏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调出了汴河小学(那时老师的调动十分频繁),据说调回老屋上车湾了。每次路过上车湾,即使是很多年后,我都会想起夏老师,想起他的身影和他的笑容,总有些许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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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要提一提鄢天瑞老师。他虽然不是我正儿八经的老师(是小学的校长,经常跟老师代课),我却把他看作我的语文老师。

有那么几节课,也许是当时政治教育的需要,鄢老师给我们讲毛主席满门英烈的事迹,杨开慧毛泽民毛泽谭毛泽健毛岸英毛楚雄,毛主席一家为中国革命献出了六位亲人。鄢老师那么激情,讲得那么细致那么生动。记得我们同年级的两个班济济一堂,我个头小,坐在前面,鄢老师炭黑的眼睛总喜欢从我的脸上开始扫起,扫过一圈后,又停驻在我的脸上。有几回,鄢老师竟然大步走到我的课桌前,瞅着我讲一会,再大步走上讲台。说实话,我上课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听过,笔记也从没这么仔细记过。自此,我的潜意识里,学会了演讲的一个重要技巧,就是始终不忘记和听众作眼神交流。

夏老师之后的一两年,由于批林批孔运动的开展和开门办学的深入,我们好像没有固定的语文老师,走马灯地换了几个。除了鄢校长外,蓝宜亭老师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蓝老师原来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清丽冷艳,威信很高。蓝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好像是双抢之类。我不知怎么来了灵感,把它写成了一首“诗”(当然,连好的顺口溜都谈不上),几十行,上十节,一韵到底,按诗排列,小字本上洋洋洒洒写了两三页。评讲课上,高冷内敛的蓝老师声音提高了八度,边读边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那节课后,我心中的蓝老师已经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最可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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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的第一天,走上讲台的是一位帅气的年青人,他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王梅川老师。

王老师留给我的印象:一是粉笔字,写得漂亮潇洒,叫我们羡慕,一下课总有人冲上讲台,在黑板上临摹王老师的板书;一是普通话,听来流利悦耳,更是让我们佩服,这可是我们的第一个能说普通话的老师,大家自然也常学王老师说话。

那时,教育战线学“交白卷”的张铁生,学不学ABC的黄帅,全国各地都在打倒学术权威,批斗“臭老九”。于是,班长和我利用几个晚上,写了几页批判王老师的文章,用信封装好,从后面窗户里丢进了王老师的宿舍。虽然,那阵子,我做贼心虚,一直惴惴不安,但结果却是任何事情都未发生,最后不了了之。我想,王老师一定看到了那篇文章,一定釆取了最合适的处理方式。一年后,王老师调出了中心小学,听说调到了本村的小学。记得走的那天,同学们依依不舍地请王老师签名留念,我站在教室的走廊里,脑海中一片空白。

王老师走了,陈老师来了。陈老师大名陈德海,头发整齐得总好像刚刚梳理过一样,上课时总是夹着一个蓝色的讲义夹,不紧不慢,昂然而来,儒雅而自信。

陈老师课如其人,规矩方圆,按部就班。给我留下深刻印记的,是讲鲁迅的诗文。记得他讲《“友邦惊诧”论》,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给我荡气回肠的感染,我也终生记住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个句子。尤其记得他讲《自嘲》诗,讲“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描摹,讲“漏船载酒泛中流”的比喻,神态毕现,感同身受,在课桌走廊里行走,俨然当年不得意的鲁迅先生。我当堂背下了这首诗,也印证了陈老师上课的效果。现在,每当盛夏或隆冬,我戴一顶帽子,穿行于车来人往的大街小巷,也不时地想起那两句诗,不禁莞尔。

然后也就想起那件值得我一生荣耀的事情来。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炎天烈日汗流浃背突然变成了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陈老师叫堂兄石元给我家捎个口信,就把我留在了他的宿舍里。那时教师宿舍,三五个平方,一床一桌一椅一开水瓶一洗脸架而已,桌上堆书籍作业,搁一盏罩子灯,洗脸架上挂两块毛巾,放两个瓷盆。欣喜,感激,也有些尴尬,甚至惶恐,我都记不清那晚我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记不清时间怎么流逝到第二天早上的。我记得的是陈老师用他的盆子给我倒洗脸洗澡水,用他的毛巾给我擦身上擦脚(现在真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传奇,陈老师没给我讲什么励志故事,也没让我看什么经典书籍,我似乎是早早地睡下了,陈老师就坐在灯下改作业。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在心底发问:陈老师,您为什么那样做,对我那么好?这就是教师对学生纯粹的喜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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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9月,我14岁,离开了汴河小学,来到了汴河中学,成为了一名高中生。那个年代,我们读的学的真的太少了,单说古诗词(毛主席的诗词,倒是记得不少),好像就只知道“锄禾日当午”“江山往来人”两首。然而,虽说我一无所知懵懂之极,但在不少学生老师家长心目中,我已很有一些名气,尤其是写作能力。自然,先入为主,我成了语文老师喜欢的对象,关照的重点,也成了科代表的首选。

我高中的第一个语文老师是赖继忠老师。

赖老师微胖的身材,油光可鉴的头发和面容,笑眯眯的眼睛十分和蔼可亲。讲课时,赖老师习惯铺开教本,不慌不忙有板有眼,显得成竹在胸游刃有余,眼睛总是向上翻着,好像在看教室的屋顶,又似乎在回忆预备的教案,而鼻子总是发出一擤一擤的响声(应该是有严重的鼻炎)。几乎是每节课,赖老师都要点我读书或答问,玩心很大的我,只得硬着头皮聚精会神。偶尔,赖老师突然停下来说,我出去有点事,雪川给我接着讲。赖老师当然很快回来了,比赖老师更快的,是我已经滚下了讲台,教室里早乱成了一锅粥,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差不多是二十年后的1997年,我傍晚去白螺中学参加一个学生的宴请,正当我打听赖老师的住处准备去探望的时候,赖老师先来了,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赖老师应该五十开外了,老了些是自然,但依然红光满面笑容可掬。酒席上,我陪赖老师坐在一条长凳上,几次举杯,给赖老师敬酒祝福!

高二时教我语文的是严凤舞老师。

严老师大个子大脑袋大眼睛,是我心中的大先生,黑红的脸膛,络腮胡,有些像电视上的包大人。

我一直记得严老师给我讲的《张衡传》,记得他在黑板上绘制的“候风地动仪”。《张衡传》这篇传记文虽说是个名篇,但多少有些深奥艰涩,特别是中间写地动仪的那段说明文字,学习起来并不那么轻松。黑板上有了这张图,严老师挥动教鞭,依文中的方位顺序,按图讲解,直观形象,一些文言词句因而轻松地得到了解决。

那年的寒假,分外的寒冷,大雪纷纷扬扬,断断续续飞了半月之久。为了来年的高考,我在家里认真复习,却无所适从。那天午后,我正望着门外呼啸肆虐的风雪出神,严老师出现在门口。严老师戴一顶泛黄的军用棉帽,着一件蓝白色的棉大衣,穿一双深筒套鞋,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和我父母亲寒暄几句之后,严老师抖了抖身子,拍了拍肩臂上的雪花,从胸口的中山装口袋里,拿出一本语文复习资料,递到我的手上。作为那时的学生,我是又尴尬又害羞,手足失措,不知说什么好。严老师没坐多久,没说几句话,喝了几口热茶,摩挲了一下我的头皮,就告辞了。严老师走出门,我才回过神来,走到门口,我看到了他肥胖的身影,蹒跚在风雪弥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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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高考,以我的失败落下帷幕,主要原因是我的物理成绩太差。于是,下一个学年,我选择了复读文科(汴河中学这一年开始开设文科班)。我相信我的天赋,也想作一个冒险。汴河中学本来不是重点高中,选读文科的只有二十人左右(下学期预考后只剩下六个人高考),学校不可能投入那么多的师资力量,惨的就只有我们学生了。最开始教我们语文的是陈万钧老师。

我对陈老师的看法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老师,又是一个缺少教学管理能力的老师,怎么看都适合到食堂里当会计做管理员。陈老师脾气太温和了,一开始上课,总是完全沉浸在讲课内容中,或者整黑板整黑板地抄文章,等到发现教室里叽叽喳喳,他就吹胡子瞪眼睛,一节课有这么两回,很快就过去了。其实,陈老师讲得还真不错,动情入理,细致入微,有时还能用时髦语言曲解文言词语,创造一种幽默的情境。这一点,曾经那么深地影响过我的教学,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四十多年过去了,陈老师摇头晃脑讲述巜卖柑者言》的情形,栩栩如在目前,那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因此而刻骨铭心。

暑假结束,正式开学不久,陈老师果真调到学校后勤处了,接替他的是王吉甫老师。王老师不仅教我们语文,还带我们的历史,还是我们的班主任。

王老师是我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位语文老师,怎么说呢?听说王老师是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曾经有个辉煌的过去,因为一个什么事情下调到了乡村中学。听说王老师爱抽烟喝酒发脾气,最爱吃鸡,每星期至少要吃一只。听说王老师喜欢和校长过不去,和有些老师闹别扭,一句话不高兴,就会吵得不可开交。但不管怎么说,王老师教了我一年,一段时间我还担任了班长,高考中我还是以学校文科最高分的成绩,上了专科分数线。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历史,王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是他陪我走过学生时代最艰难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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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弄人,不知什么原因,我报考的几个专科学校都落选了。感谢命运,我不幸落到了监利师范,却有幸找到了喜欢的职业。

监利师范确实很规范,两年毕业,第一年的中文老师是熊荒老师,第二年是黄光羲老师。

熊老师完全是一派学者风范,衣着整洁,一尘不染,头发整齐,韧若铜丝,面容清癯,老树横秋。

讲台上,他说话声音很细,却很清晰,他拿粉笔很轻,写起字来却刷刷有声。一般情况,他半小时就讲完了内容,然后两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立着,静静地看着我们,一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姿态。

奇怪的是,熊老师课堂上很少互动,我甚至有一种被冷落之感,但在校园里碰到我们,却都能准确地叫出我们的名字,亲切得令人动容。

和熊老师比起来,黄老师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

短发,平头,高颧骨,厚嘴唇,说不上潇洒,谈不上风度。走起路来两边晃荡,高一脚低一脚,踩不着地面,看不到远方。戴上一副黑框宽边眼镜呢?取下眼镜,露出两汪深不见底的眼睛呢?像不像看门房的或者修钟表的?肯定像。当然,也像那种可称之为先生的大知识分子。这就是黄老师的标准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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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节课学《岳阳楼记》,黄老师来了,没有带讲义,卷着一本书。铃声一落,黄老师就旁若无人地背诵开来。背到第二段,背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黄老师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个声调那个节奏,一下子把我们带入到那种无限宏阔的意境中,黄老师仿佛不是站在讲台上,而是站在洞庭湖畔岳阳楼上,进入了如痴如醉的忘我境界。第三段第四段,我对着课本,跟着黄老师的背诵,时而“忧馋畏讥满目萧然”,时而“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体会到触景生情的两种人生态度。教室里静极了,同学们既叹服老师一字不拉一字不错的记忆力,又被老师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朗诵深深地感染了。来到第五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直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黄老师激昂铿锵,声音浑厚庄严,如黄钟大吕,在教室里回响。就这样,黄老师没通过讲解,连书也没打开过,就彻底地折服了我。我从此领略了朗读背诵的神奇,在几十年的教学中,每逢经典美文,我眼前就会浮现这堂课的情景,并以此严格要求自己。

那个时候,我是彻头彻尾的文学爱好青年,天天上阅览室看杂志,到传达室领退稿信,学校的广播站,县文化馆的玻璃橱窗,播送和张贴着我胡诌的诗文。黄老师知道后,又欣喜又着急,有时把我叫到他的家里,让我把习作读给他听。窗外暮色低垂,室内灯光晶莹,黄老师和我相对而坐,我拿着一卷稿纸,一字一句地读,黄老师端着一杯清茶,侧首倾耳地听。有时,黄老师喊停,站起来,沉思片刻,告诉我这里应该怎么修改;有时,黄老师叫好,也站起来,深呷一口茶,流露出畅快的神情。有一回,我读的是《长江文艺》刚退回的短篇小说《李十斤购肥记》,拉拉扯扯七八千字,快快慢慢读了一两个小时,黄老师叫停了好几次,提了不少中肯的修改意见。

做黄老师的学生,一年很快过去了。离开监利师范的那个晚上,我和几个同学拿着床单草席,在教学楼的平顶睡觉。仰望蓝色的天幕,看着闪烁的繁星和飘浮的流云,我流了好多的泪水!

以上十二位,就是教过我的全部语文老师!

岁月不居,转眼之间,从十九岁登上讲台,我当语文老师,已四十年矣。语文,实在是一门最重要的基础学科,教好语文,实在是穷其一生也不容易的事情。在即将离开岗位,依恋惜别之际,我回忆我的语文老师们,感慨系之,我向他们致敬,是他们的炬火萤光,照亮了我的语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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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李雪川,湖北监利市第一中学语文教师,教书为业,爱好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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