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独库公路的行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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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揭示大地的隐秘

我不是因为好奇,也不是出于趋众的心理才踏上独库公路。我曾五次到新疆,其中三次属于考察,南疆与北疆我都走过不少地方,却没有走过独库公路。这次新疆之行是考察汉唐时期的西城邦国遗址及佛教东渐的传播路线。独库公路是我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为此留下了四天时间。如果说前半个月的考察倍极艰辛,那么独库公路的旅行将是对前段工作的补偿,我想借此让我的同伴与助手得到一次身心放松的机会。

独库公路声闻天下,起点是独子山,终点是库车,全长561公里。我们考察完库车境内的克孜尔、库木吐刺、尕哈三处石窟之后,便自南向北,开始了独库公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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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离库车县城不远的盐水河收费站,面前即展现出一条刷黑的柏油公路,黑得发亮的路面与两边金黄灿烂的雅丹山体形成鲜明的对比。进入独库公路的第一分钟,我们视觉的震撼就开始了。当地人称这一段山体为金字塔景区。看到苏巴什佛寺的遗址并用自己的脚步丈履过却勒塔格山的众多沟壑之后,我们相信,这一种地貌最能代表库车的大地威仪。时间借助风力与洪水,雕琢出金字塔般的巍峨圣殿。 

前半个月的旅行,大部分时间我们没有见过公路,我们在茫茫的戈壁与流沙中穿行,我们露宿沙漠、驻车荒野,看不到一只飞鸟,也听不到流水潺潺,干涸的河道旁耸立着故城佛塔的遗夯、戍堡与烽燧的残迹披着干燥的月光。我的同伴与助手们虽然精神亢奋,但感官却是单调乏味的。因此,钻出罗布泊与塔什拉玛干的他们,进入独库公路的初始时间,无不情绪饱满,欢呼雀跃。我以为他们兴奋一阵子后,会冷静下来,成为一个正常的观光客,谁知道他们在未来几天的行程中,热情从未收敛,为美而陶醉是人的本能,为美而放纵则是诗人的本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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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辽阔的新疆,地形归纳起来,即三山夹两盆。北边的阿尔泰山,中间的天山,南边的昆仑山。三山之间,夹着准噶尔与塔里木两个盆地。独库公路修建在新疆中部,自南向北穿越天山,从天山之南的阿克苏到天山之北的伊犁,独库公路像一根放蔓的瓜藤,一只一只丰硕的“瓜”,即一个又一个风景名胜散落在天山山脉中。蓝天、白云、雪山、花海、冰川、草原、河流、峡谷、森林与飞瀑……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四时的风光,都在这里交融。各妍其妍,妍妍互衬;各雄其雄,雄雄争秀;所有的净千古不化,所有的美融为一体。蝴蝶不碍蜢虫,骏马不斯牛羊……万物有灵,和谐共处。走在独库公路上,当你看到山一层一层地扑来,又一列一列地隐去,你会产生“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感觉;当你看到蓝天上的白云如同羊群,而草原上的羊群又如同白云的时候,真的会感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心灵放假的地方,又是心灵净化的胜地。 

一位美国历史学家说“地理是历史之母”。这话不一定对,因为决定地理的还有气候,即天象。但至少也揭示了一个规律,既人类生存的时空关系,地理是空间,历史是时间。进入中年之后,我所有的兴趣在于挖掘历史的故事。最近几年,我又领悟到,对于研究人类的进展来说,仅有历史的故事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搜寻大地的隐密。 

独库公路的行旅,为了搜寻大地的隐密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由南进入独库公路的第一个较为响亮的景点是天山大峡谷,这个大峡谷在库车河畔。当地的维吾尔人称它为“克孜利亚”,意为红色的山崖。它产生于天山山脉强烈的上升过程中,于此地造成的褶皱与弯曲,加上千秋万代的风蚀与水蚀而形成的沟壑,在风与水之外,还应加上光蚀,即长期的日照影响,才形成当下的丹霞地貌与嶙峋峥嵘,这种地理风貌的形成,乃是风、洪水、阳光的交相作用。所以我才说,没有天象就没有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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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地理与天象,我想揭示独库公路的隐密。但我知道,在真正的自然隐密面前,语言是苍白无力的,甚至辞不达意。尽管力不从心,我还是愿意选取几个片断,与亲爱的读者分享我的感受。

 

二、从库车河到开都河

不管你走了多久,雪峰永远在前方等着你。

过了盐水河收费站后,大约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一直在库车峡谷中穿行。在沉积岩支撑的丹霞地貌中,除了库车河谷中有一些红柳丛与白桦林,山体上几乎寸草不生。作为塔里木河的主要支流之一,库车河在这一带倒是水量充沛,在干旱少雨的内陆,这河水多半来自雪山。有河水就有绿洲。但这里绿洲的面积并不太大,加之沟深风大,不适宜居住,所以一路行来,便很少看到人烟。我还注意到,河里的石头颜色都偏黑。一次次的山洪,将这些大如水牛的小如鸡卵的石头从山上冲下来充塞河床,它们都是含着铁矿的石头。过了一处名叫塞海尔的地方,我们看到一栋挂着“河南矿业”牌子的楼房,证明了这些丹霞山里面,果然藏着可供开采的铁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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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个塞海尔,从一处隧道里钻出来,丹霞山突然就不见了。公路仍然沿着河谷迤逦前行,大致的方向朝着东北。河两岸的峰峦,突然都青葱一片。这里的青葱不像南方那样翠得发亮,而只是在岩地上敷了一层浅浅的绿草,即便这样,我也觉得精神一爽。 

我想到北宋大画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那一股清气,泠泠然扑面而来了。此处的山,既不如范宽家乡的华山,更不如江南的黄山了。但枕山而流的河水,或可称为人间的神品。库车河水自西南流向东北,它从并不遥远的雪山流来,这雪山,应该是天山的支脉却勒塔格山了,它的主峰也有海拔七千公尺之高。我们所在河谷的海拔高度约一千七百公尺。从雪山之巅流到这里,一路上没有人烟,却有花海;没有唱晚的渔歌,却有迟迟不肯归去的晚霞。 

我们的车停下来,我让司机去河里舀一桶雪水用来烹茶,当然不是现在,而是到达目的地后的晚上。

我们的目的地在哪儿呢?待会儿,我会告诉你们。现在,还是让我们欣赏眼前的美景吧。

细心的司机担心近处的河水被游客污染,他提着大号的农夫山泉的空塑料瓶子尽可能地朝上游走去。此时阳光炽烈,但河谷里的风却是凉的,我发现一只鹰乘着气流从雪山方向飞来。其实它没有飞,只是平展着翅膀滑翔。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带来的无人机,我让助手取出来放飞。很快,无人机飞上了九百米的高空,它飞到了鹰的上面,接着又飞过了第一重山脊。从肉眼来看,它仿佛接近了雪线,但从监控器上看到,它与雪山隔了几重峰岭呢。令我欣喜的是,山脊的后面不再是敷着浅草的脆弱的地衣,而是郁厚的森林。最美的风景总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森林中,溪流淙淙,有一丛高约数丈的危崖,溪水从那里跌落,形成一道颇为壮观的瀑布。溅起的水珠在阳光的折射下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晕,西南风吹过,光晕浮漾幻化出的彩虹,梦幻一般地飘动着,滑翔过来的鹰,翅膀上满是彩虹的碎片,它一个侧身,滑落的虹片犹如闪闪熠熠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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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拎了一大桶库车河水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我们重新上路。那只鹰追着我们的越野车飞翔了一阵子,又毅然决然地飞回库车河谷。鹰同人一样,旧土难离啊!何况这旧土有着虹质的雪浪,镶花的林海。

我们断续前行,独库公路的每一程,好景都美不胜收。过了铁力买提与呼愣部勒两个隧道,我们终于走出了崇山峻岭,一大片草原出奇不意地进入眼帘。 

低缓的山坡上长满了天鹅绒般的绿草,起起伏伏犹如大地春天的波浪。在这波浪中,马群、羊群、牦牛群像雨后的蘑菇,一簇一簇的绽放。放牧的人骑着马时而登上山岗,时而涉过流水,他们忙碌着,却又让我感到他们的悠闲,他们涉过的流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散落着一顶顶蓝白相间的蒙古包。

此情此景,我好像来到了蒙古高原,置身在莫尔格勒河边上的呼伦贝尔草原。 

但是,这里不是。这条河名叫开都河,河两岸便是广袤的巴音布鲁克草原。按原定的计划,进入独库公路第一天,我们会在巴音布鲁克住宿。

下午四点,我们入住镇上的雪域酒店。放下行李,我们立即乘坐观光车奔向四十公里外的小珠勒都斯盆地,去那里欣赏开都河的日落。

说实话,刚刚踏上这片草原,我意识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因为一个月前,我到了呼伦贝尔草原,在莫尔格勒河边的一处山坡上看着曲折的河流及两岸草原上的无穷碧色,我的身心有一种被气化的感觉。为此,我写过一篇散文《忍琴家的山坡》。眼前的景象与呼伦贝尔太相像了。但很快,我思绪就调整了回来,我开始寻找这片草原的特点,或者说它独有的风貌与故事。 

巴音布鲁克是一个历史与神话交织的地方,它的面积近2.4万平方公里,仅次于呼伦贝尔,是中国的第二大草原,也是中国最大的高山草原。在这片草原生活的主要居民,是蒙古族的土尔扈特部。历史记载中,土尔扈特部的祖先名叫王罕,他的族人充任过成吉思汗的护卫。在1219年第一次蒙古西征中,土尔扈特部追随成吉思汗打到了里海与黑海以北。后来,他们随着成吉思汗回到蒙古高原,但又参加了后来的西征,并最终定居在俄罗斯境内的伏尔加流域。那时,这片土地属于成吉思汗的长孙拔都建立的金帐汗国。到了十八世纪中叶,由于沙俄帝国的崛起与金帐汗国的衰败,土尔扈特部的后裔们不堪忍受沙俄的压迫,于是在当时的首领渥巴锡的领导下,开了一个小型的秘密会议,决定离开已定居数个世纪的伏尔加河畔的草原,重新回归中国。这个决定是如此的大胆,又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要知道,无论是渥巴锡,还是多达数十万的部众,都是在伏尔加河畔出生的土著了。他们的祖先,一代又一代,都长眠在伏尔加河畔的草原上。但他们凭着一个信念,一个遥远的怀想,一个对故国的向往,义无反顾地决定举族迁归故土。

“到东方去,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去寻找新的生活。”渥巴锡用这句话鼓励部族。就这样,历时半年之久,同追兵、瘟疫、饥饿等作顽强地抗争,大部分土尔扈特人终于回到了中国。彼时当政的乾隆皇帝大为感动,下旨朝廷拨出巨款与物资安顿东归的英雄。而巴音布鲁克草原,则成为东归的土尔扈特人新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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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气回肠的东归故事,给巴音布鲁克草原增添了传奇。但是,这个天山山脉腹心中的巨大盆地,纵然不披上历史的霞光,它自身的魅力也足以光芒四射。

这片草原的周围,全部被天山山脉包围,绵延不绝的山峰,海拔都在三千公尺之上,置身草原的任何一个角度,你都能看到雪山。盛夏的冰雪童话,是一本永远读不厌的天籁之书。

草原的雄奇来自雪山,草原的妩媚来自天鹅。那么,草原的灵魂呢?当然,这灵魂应该是开都河。

快七点了,观光车把我们送到一座山坡下,我们走上山坡的观景台,小珠勒都斯盆地上的开都河,像一幅扇面在我们面前打开了。

开都河从苍茫的远处流来,一连九个大廻环,在散发着光晕的草原上尽情展现自己的绰约风姿,再平静的人,看到这幅景象,也不得不啧啧称叹!

我看到蒙古高原上的乌拉盖河、莫尔格勒河,也看到川西诺尔盖草原边上的九曲黄河第一湾,它们妩媚,但不磅礴;或者说磅礴却又不妩媚。开都河兼而有之,形神兼备。此时七点多钟,正是江南夕阳西下的时候。长江入海口与峨嵋莲花峰上的落日,也曾令我陶醉。但在这里,太阳还在西边的雪山之上。这里的日落,要到晚上十点钟左右。据说,当夕阳落到雪山顶上的时候,有那么短暂的一两分钟,夕阳会有一个从赤红到绛红,继而桃红、浅红的过程,雪光反射到柔和的阳光里,让它最后的光芒变得更加澄澈,更加温婉。这时候,开都河的九个廻环里,都会凫漾着一枚夕阳。一条河里有着九个夕阳,很多人千里万里赶来,就为了拍摄到那一个美妙的瞬间。 

我不是摄影的发烧友,加上还要等待漫长的三个小时,我与助手们商量,是回去还是等待?助手们同意回酒店去,我知道他们心里头还惦记着那一桶库车河的雪水呢。

回来的路上,我们又舀了一桶开都河的水。

晚上,我们用分别舀自库车河与开都河的水煮茶,我们冲沏的是陈年的生普。先喝了库车河水煮出的茶汤,甘甜、爽口,颜色有如存放多年的轩尼诗,是清澈的琥珀色。尔后又饮了开都河水煮出的同一款生普的茶汁,清亮与爽口与前者无异,但回甘却有些许的泥土气息。从茶汤中,我们品出了两条河流的性格特征与命运归宿。 

库车河是塔里木河的支流,它大部分的流程,都是在塔什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只有一小段河流,是在雪山之下的库车大峡谷内,这一段的河水,几乎全部都是雪融水,所以不用怀疑它的纯洁,更不用怀疑它的干净与甘甜,但由于它没有充沛的雨水与地下水作为补充,随着流程的拉长与沿途人畜用水的增加,导致流脉越来越瘦弱,它最终成为一条季节性河流,越到下游,它干涸的程度愈加严重。

开都河与库车河绝然不同,它同样发源于雪山,它的故乡在天山山脉的阿尔明山,在那里,它是真正的涓涓细流,流过180公里,来到我们看到的小珠勒都斯盆地里时,它以九曲廻环的大姿态,让世人惊艳不已。丑小鸭变成了天鹅,小马驹变成了挟雷带电的神骏,它何以变得如此强大?乃是因为在短短的流程中,它先后汇入了巴音格勒河、依烈克西河等十二条支流。没有它,巴音布鲁克草原不会成为新疆最大的湿地;没有它,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天鹅湖也不复存在。所以,开都河获得了巴音布鲁克草原母亲河的称号。而库车河,却未曾享誉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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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河都是天山的孩子。母亲爱着每一个孩子,但孩子们的命运却又如此不同。库车河是高贵的,它最美丽的是童年时代,一旦走入更广阔的世界,它就会遇到无法想象的坎坷;开都河并不天生丽质,但它的光荣与梦想,永远在未知的世界中。

带有一丝泥土气息的开都河水,我们喝了半壶;但库车河的雪水,我们舀回的那一桶,一晚上,我们全都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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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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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熊召政 ,湖北省英山县人,195312月诞生于大别山区的一座温泉小镇,系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已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历史札记、诗集四十余部。其中政治抒情诗获1979-1980年全国首届中青年优秀新诗奖;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2002年问世后,被誉为中国新时期长篇小说的里程碑,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近年来,其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历时十二年精心创作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大金王朝》已创作完成并出版。其演讲录已结集出版《历史的乡愁》、《文人的情怀》及《汉语的世界》三册。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 曾任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湖北省文联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长,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西北大学、中南政法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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