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独库公路的行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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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那拉堤山脉与那拉提草原

那拉提三个字,究竟是产生于维吾尔语,还是哈萨克语、蒙古语,一直没有定论。它的意思译成中文,亦有两种说法,一是“最初看到太阳的地方”,一是“空中草原”。

以那拉提命名的,一是那拉提山脉,二是那拉提草原。那拉提山脉可以涵盖那拉提草原,但那拉提草原却不能涵盖那拉提山脉。因此,我冒昧猜测,它的中文之译“看到最初太阳的地方”对应的应该是那拉提山脉,而“空中草原”对应的则是那拉提草原。

从巴音布鲁克草原前往那拉提草原,首先要翻越的是那拉提山脉。 

我们九点半离开雪域酒店,巴音布鲁克小镇一片静谧,这里与内地的时差大约有两个半小时,喜欢饮酒的蒙古人以及旅行度假的客人,此时还宿醉未醒呢。这时,我居住的城市武汉,早晨的温度就有28度,这里只有13度,穿着长袖的旅行衫,我们重新走上了独库公路。 

大约半个小时,我们的越野车离开草原,爬上了第一面山坡,我们停下了车,一是为了告别巴音布鲁克草原;二是山坡上有一个同蒙古包大小差不多的玛尼堆吸引了我。在藏区,这样的玛尼堆随处可见。金字塔形的石堆上,牵满了七彩的布条,让人体会到信仰的热烈与虔诚。但是,在伊斯兰教盛行的新疆,出现这一座藏传佛教的地理标识,确实让我有一点吃惊。不过想一想后,倒也合情合理。在人类的文明史,十三世纪是属于蒙古人的,强大的蒙古帝国以及后来建立的元朝,让蒙古人的创世激情有了一次伟大的释放。蒙古人的原始信仰是萨满教,他们至高无上的神是长生天。但建立政权之后,他们的信仰开始多元化。蒙古西征后建立的三大汗国,都信奉了伊斯兰教,而留在中华并建立了强大元朝的忽必烈皇帝,则皈依了藏传佛教。蒙古黄金家族的后代,从此在宗教信仰上形成了尖锐的对立,生活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土尔扈特部,信奉的也是藏传佛教,这一半来自祖先,一半来自善待他们的清朝政府。大清帝国的皇帝们,与元朝统治者一样,都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所不同的是,元朝信奉的是藏传佛教的萨迦派,而清朝信奉的是格鲁派,无论哪一派,他们都遵循建造玛尼堆的传统。

这面山坡上的玛尼堆,我理解为是巴音布鲁克的蒙古人向游人告别的方式,它既提醒我们要再来这片草原,也告诉我们草原主人的信仰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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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山坡上稍作停留,走到一座蒙古包跟前,看到那里站着一匹白色的马,眺望西面的草原,以及草原尽头的那一座最高的峰头,上面铺着扇形的积雪,它的眼神是忧郁的。它脚下的驴蹄草、篷子菜以及虎耳草都用亮翠翠的绿色向它献媚,可是它视而不见。这匹白马让我联想到不向世俗妥协的哲学家,眼神的忧郁其实是思想的忧郁。 

从那面山坡开始,我们正式踏入了那拉提山脉。天山山脉由三列平行的山脉组成,这是一个庞大的山的家族。在这个家族里,众星闪耀,支脉繁衍,它的北段有阿拉套山、科古琴山、婆罗科努山、博格达峰等等;它的中段有阿尔喀尔山、艾尔温克根山、霍拉山以及我们正在穿过的那拉提山;南段有科克沙尔山、哈尔克山、贴尔斯克山、喀拉铁克山、却勒塔克山等等。自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到达天山山脉的所有峰头。但那拉提山,从汉代开始,就是丝绸之路中线的必经之地。从伊犁到龟兹,这里是穿越天山的唯一途径。在这条路上,走过前往天竺求法的高僧,走过前往怛罗斯与波斯的商旅;走过前往大食与月氏的使者,走过蒙古西征的十万铁骑。在独库公路开通之前,这里山高林密,羊肠小道穿过一丛又一丛危崖。李白由蜀入秦,有太白山横亘,令无数人望而却步,他因此写下《蜀道难》这首名篇。独库公路没有修通前的那拉提,比之太白山,又不知艰难了多少。 

山势渐陡,我们停车的那面山坡海拔2100余公尺,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便上到了海拔4100公尺之上。可是,我们仍然在山腰上。在盘山公路上,每个拐弯都是一幅绝美的油画,我们仿佛穿行在俄罗斯风景画大师列维坦的画廊里:雪山下红黄相间的花丛,白色野樱花下的一条通往森林的幽境;峡谷中啜饮的羊群,倒掉的朽木上长出了新鲜的蘑菇……什么叫景色呢?复杂的是美,简约也是美;宏大是美,小巧也是美;寂静是美,喧嚣也是美啊! 

阳坡上洒满阳光,花海与灌木享受着清凉的风。峡谷里侧的阴坡,长满了高大的冷杉,像一支又一支巨大的收敛的雨伞。冷杉林与冷杉林之间,夹着一块茸绿的草坪,它是那么的陡峭,我真担心在那里撒欢的羊儿,一不小心会滑落深渊。 

从巴音布鲁克到那拉提,风景在转换,人文也在转换。山坡上偶尔出现的不再是蒙古包,而是哈萨克人的毡房。骑马的哈萨克老人颠颠儿地,似乎比蒙古人更有幽默感。梳了很多小辫子的哈萨克姑娘,服饰艳丽,好像把花海穿到身上了。 

行行复行行,陶醉得陶醉,我们终于翻越了好几座大山,从那拉提下到了巩乃斯河谷。 

出了收费站的路口,通向那拉提小镇有七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了四十分钟,进入独库公路,第一次尝到了堵车之苦。看到一些自媒体报导,称独库公路为“堵哭”公路,这要么是夸大其辞,要么是我们很幸运没有碰上,这一小截子路,是我们在独库公路唯独的一次堵车。 

那拉提草原方圆有八百多公里,是世界上四大高山草原之一。前几年,这里建成了旅游风景区,进入这片草原必须购票,一人一票,自带的车可以进入,每车收费300元。 

在小镇上安排好住宿之后,下午四时半,我们乘着自己的越野车进入了那拉提草原。

中国的草原,主要集中在内蒙、新疆、青海、西藏、甘南与川西等西南或西北地区,无论是高山草甸还是河谷草地,是温带还是寒带,我大都去过。没有河流的草原缺乏灵气,没有雪山的草原缺乏神性。当然,如果配之以森林,享之以花海,这森林就应该是人间的天堂了。 

那拉提草原就是这样一片众美兼具的地方。进入景区大门之后,首先要走一段盘山公路升上到海拔两千公尺以上,第一个景点便是“空中草原”,在山口的驿站里,游人如织,我们不愿意耽误时间,继续前行。 

我觉得,用辽阔来形容草原是不合适的。因为草原最大的特性就是辽阔。经常到草原旅行,我发觉牧民的时空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认为很近的地方在我们看来都很远。农耕民族出身的人,习惯划地为牢,而游牧民族对故乡的概念是模糊的,哪儿有水草,哪儿就是他们的家园。将那拉提圈起来成为一个风景区,这肯定不是哈萨克人的主意。尽管,游牧的哈萨克人是那拉提草原的主人,但他们散荡惯了,他们的词典中,肯定没有篱笆或围墙之类的词。 

风景区的管理者将景区的公路修得很好,但也破坏了草原的整体性。而且,交通的便利也带来了人满为患。到达第二个休息站时,我发现连上厕所都要排队,便想打退堂鼓了。 

看到我在休息大厅外转来转去,小孙子跑来问我:“爷爷,你想干什么?”

“我想打鼓。”

“打鼓,这哪儿有鼓呀?”

“我想打退堂鼓。”

同样烦躁的小孙子笑了起来。这时,助手将一个名叫阿布的哈萨克小伙子领到我跟前,对我说,这个阿布可以领我去秘境。

“哪里是秘境?”

阿布指了指雪山下的一片森林,一脸神秘地说:“去那里,保证你满意。”

“怎么走?”

“开着你们的车,跟我走。”看到我犹豫,阿布补充说:“那里不是景点。顺着公路,你可以看规定的景点,但每一个景点的人,比羊还多。” 

阿布的话打动了我,我让他上了我的车,小孙子跟了上来,特别补充一句:“爷爷,我可没带药呀。”

“你要什么药?”

“后悔药,如果你去了不好看,后悔就来不及了。”

小孙子以牙还牙,回了我一个幽默。阿布拍了拍他的肩膀,扮了一个鬼脸:“弟弟,如果你现在下车不去,你可真的要吃后悔药了。”

我们一行三台越野车驶离了公路,听不到轮胎在水泥路面上摩擦的声音,我才真正听到了那拉提草原的呼唤。

向着雪山的方向,我们的车像是荡入大海的一叶扁舟,车子碾压着草原,同碾压沙漠、戈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在躲过几个羊群、马群之后,车驶入第一条河流,我们的车走在最前面,两只前胎刚下到水中,对面突然跑过来几只牦牛,它们踏入河中悠闲地喝起水来。我们只好耐心等待,没办法,我们只是过客,人家才是那拉提草原真正的主人啊。 

牦牛们喝足了水,也拉了尿,这才给我们让道儿。这片草原上有几条小河,都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青青河畔草,让人想起莺飞草长的江南三月。

涉过四条小河,我们开始上山了。路很难走,坡面布满沟堑,稍有平缓的地方,又有不少被洪水冲出沟槽。我们小心翼翼骑着路坎走,像踩钢丝绳似的,好不容易才驶上山坡。

从下往上瞻望的时候,无法知道山坡真正的面貌,这面山坡分成三层台地。第一层台地上贴近森林的边缘,有四栋哈萨克人的毡房,一群马散牧在毡房周围。

第二层台地比第一层要大很多,与山上草原不同的是,这个台地上长满了没膝甚至及腰的长草。往上还有一个台地,几乎被森林覆盖。

阿布说,这里就是秘境。我测了测,这里海拔超过2700公尺。

我们的车停在第二个台地上。土地有些干燥,有一种已经开始结实的高大的草本植物随处生长,它长得像薰衣草,但个头儿要高很多。阿布说,这种植物叫高乌头,剧毒。2015年,山下的草场要建风景区,一些失去草场的牧民便赶着牛羊上山开辟新的领地,这片名叫阿合赞的草甸被分给了两户牧民。看到这么茂盛的牧草,牛羊可高兴了,它们吃了大量的高乌头,一夜间,上千只羊都中毒死亡,这在当时是一件颇为震动的事件,幸亏有政府救济,不,那两户牧民就破产了。

我问:“既然高乌头有毒,这里为何还建牧场呢?”

阿布看了看台地上的羊群,认真地说:“我们要相信羊群,它们聪明着呢,吃死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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徜徉在二层台地上,回望山下的草原,一条条河水(它们应该是巩乃斯河的支流吧)在它的腹心流过,这含蕴着雪水又浮漾着落花的河流,不慌不忙地流着,它们不是急着赶路的旅人,而是草原上蜿蜒着的精灵,草原的四周,有绵延的森林为它树起苍绿的屏障,森林之后,是点点雪山…… 

我问阿布,离雪山还有多远?阿布指了指第三层台地上的森林,他说:过了森林,山那边就是雪山。 

我们的车开到了第三层台地边缘,嶙峋的岩石与密布的沟壑阻挡了我们,再无法前进了。我们再次下车。阿布鼓励我们徒步穿越森林去亲近雪山,我没有听从他。因为我已发现,这位只有二十岁的哈萨克小伙子时空感是靠不住的,他说的一小会儿,实际上是大半天。 

天色尚早,我们索性在阿合赞台地上多玩一会儿。我们从森林里顺着陡峭的山坡下到河边,这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水,水量充足,河里满是山上冲下来的石头,也有一些倒掉的松树。漱雪穿石,用这个词形容这条河是恰当的。由于落差大,水声也很激越。我掬了一捧雪浪吞饮,冰凉中的甜味沁入心脾。 

这条河叫什么?阿布说它的名字叫不败。并解释说:那拉提草原靠着雪山的水滋养,有雪水才有草原,有草原我们哈萨克人就不败。 

阿布显得很自豪,他的情绪感染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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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哈希勒根冰川与路舞天山

清晨的那拉提小镇安谧而惬意,正午及下午七点前的阳光,令人望而生畏。此时却是温馨而柔和的。昨天夕阳西下时邂逅阿合赞台地,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们照样取了不败河的雪水回到宾馆煮茶,那一夜,我们一行人喝过茶后,都说睡得很香。 

旅游就是这样,与心仪的地方依依惜别,然后又去兴会另一片陌生的风景。离开那拉提小镇,沿着巩乃斯河谷前行,十五分钟后,我们又驶入了独库公路。

山谷越来越窄,路像藤一样挂在悬崖上。一头牛被撞死在路上,四蹄朝天。从现场看,这个车祸发生不久。赶早路的司机们受到警示,莫不都放慢了车速。

眼前的山应该是那拉提山脉的延续吧,贴着悬崖前行,无数个大拐弯,除了盘旋还是盘旋。四十分钟的车程,我们从海拔1500公尺的山谷上升到3200公尺的山脊,两边的风光,犹如昨日的那拉提山脉的克隆。路右连绵不断的山峰遮蔽着森林,路左峭壁之下是淙淙的流泉,缓坡上是哈萨克人洁白的毡房以及一片又一片的草甸,草甸上露水盈盈,阳光照射到上面闪闪熠熠,像是可以揭起来的缀满珍珠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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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昨天经过的那拉提山脉,今天,对这一段同样旖旎的山景我们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尽管路边仍建有很多观景台,但我们认为最美的风光应该还在前面,所以未作停留。但是,我们并不知道,这是我们在独库公路见到的最后的葱茏。 

十点多钟,我们驶入了玉希莫勒盖隧道。整个独库公路,一共有四个较长的隧道。玉希莫勒盖隧道最长,有1943公尺,而且它的海拔也最高,有3200公尺,因此,它获得“天山第一隧”的美称。 

自南向北的隧洞入口,属于新源县,一出隧道,就进入了尼勒克县。让我感到奇特的是,一条隧道竟然隔离了两种山景,两个季节。 

隧之南,山体如海绵,吸吮着千种翠色,万斛流泉;隧之北,山体尽砾石,散发着铁青色的冷漠。前者如春,生机勃勃;后者如冬,一片冷漠。 

出隧洞不远,有一处观景台,我们在这里停下车,我用指南针测了测这里方位: 

海拔:3222公尺 

气压:676.8百帕 

北纬:43°43′29″ 

东经:84°26′8″ 

早些年我就注意到一种现象,即中国的高纬度、高海拔地区,居住的都是少数民族,如藏、蒙、维吾尔、哈萨克、鄂温克等等,他们耐寒,习惯在缺氧的地方生活。没有他们,中华就没有边疆,汉人聚居的中原也就失去了依托。 

尼勒克县的居民,以哈萨克、蒙古族、维吾尔人居多。海拔三千多公尺并不算太高,但是,这条山脉上的地质灾害主要是冰雪。玉希莫勒盖隧道被称为通行最为困难的高海拔严寒隧道,夏季飞雪并非天象奇观,而是家常便饭。2016年伊犁地区遭遇六十年不遇的暴风雪,玉希莫勒盖隧道的进出都被十多米深的积雪掩埋。这也就是为什么公路每年只能通行四个月的原因所在。 

算一算,我们正在穿行的是独库公路的第四座高山了,比之前三座,这座山要荒凉很多,地质情况也很糟糕。前三座山峰都被绿色覆盖,而此处满眼所见的是流沙之峰、砾石之岭。当然,在沙窝石隙中,我们仍然见到星星草绿,但它们不再是山的主人,而只是点缀。所有的山峰好像随时都可以滑动,都可以崩塌。接天连地的翡翠色变成了唯我独尊的铁青色。几乎每一座沙石峰巅,都戴了一顶雪帽子。 

天山改变了节奏,也转换了风貌。如果说,昨日的旅伴是柔媚的少女,那么今天已经变成风霜满脸的老人了。 

但是,谁又能料到的,严峻与冰冷也是一种稀世的风景。 

连续而独特的沙峰奇观还没有看够,车子又一头扎进了一条名为哈希勒根的隧道。 

听到哈希勒根这个名字,我顿时精神一振。踏上独库公路之前,查阅资料,我就知道了哈希勒根冰川。没想到从那拉提草原启程约三个多小时,我们就来到了这里。 

出了隧道口不到两公里,便是哈希勒根冰川的所在地。 

每年八月,天山中的温度最高,也是一年中山峰积雪最少的时候。何况今年的八月,南半球都在酷热之中,新疆也进入了“烧烤”模式。看到一些网友游览哈希勒根冰川的留言,有一位朋友说他七月份来到这里,车子居然从两堵雪墙中穿过,想想就很刺激。可是,我在冰川休息点停车眺望山峰时,多少有些失望。此一纬度的雪线,应该在3600公尺,而雪线之下的冰舌,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冰川,应该在海拔3400公尺左右。眼前的冰川,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壮大。哈希勒根主峰比雪线高出了400公尺,可是上面的存雪并没有连成一片,许多都裸露着褐色的岩石。 

冰川地貌是一种特定的地质状态。以雪线为标准,雪线之上为冰蚀地貌,雪线之下为冰碛地貌。 

我在川西雪宝顶、海螺沟、云南的玉龙雪山及帕米尔高原,都看过冰山。去年七月我去川西,带着孙子专门去海螺沟看了一次冰川。我们乘缆车上到观察冰川的三号营地,那里海拔大约3000公尺,隔着一个低凹的河谷,我们观看对面的一号冰川。贡嘎山一共有71条冰川,最美也是最壮大的就是跟前这个一号冰川。它自贡嘎雪山的主峰东侧延伸下来,全长近15公里,它的最高海拔6750公尺,最低海拔仅仅只有2850公尺。借助望远镜,我们欣赏到冰川的孕育地粒雪盆,以及最宽达1000公尺,高达1080公尺的大冰瀑布,这是迄今为止在中国境内发现的冰瀑之最;还有介入原始森林长达6公里的冰川舌。据说,在大冰瀑布与冰川舌之间,还有大量的冰川弧拱、冰洞、冰梯、冰门、冰湖、冰峰等等。遗憾的是,我们去不了那里,除了冰川的观察与研究者,任何游客都被禁止进入。小孙子特别希望能长一双翅膀飞到冰川之上,抚摸一下晶莹如翡翠,剔透如水晶的那些鬼斧神工的冰雕。可是,翅膀可不是想长就长得出来的。 

如今,我们站在哈希勒根冰川面前。准确地说,这里叫哈希勒根51号冰川。同贡嘎冰川群一样,这里也设立了一个冰川观察站。但是,它远远没有我们见到的海螺沟冰川的那种震撼,那是一个用冰雪塑造的童话世界,而这里只是一个正在被掩埋的冰雪传奇。 

哈希勒根属于冰川的侵蚀地貌,随处可见的是冰川擦痕,岩盆与冰斗、角峰与槽谷。山体的砾石与流沙还处在强烈的活动期。泥石流已将冰川大面积地遮盖了。不过,在乱石与流水的压迫下,我们仍能看到一块又一块光滑的冰坂。我们踩着随时都可能滑动的石头,在山坡上走过了三个冰坂,它们最大的差不多一个篮球场的面积,最小的只有乒乓球台那么大,有的冰面上落下了乌黑的金刚砂,那是风送给它的礼物。有的游客都快走到雪线了。越往上,冰川的面积越大。孙子比我走得更远一些,他还想在这里找到海螺沟那种冰瀑的奇观呢。而我只能站在半山腰,欣赏主峰西北侧的两个冰雪的扇面。 

哈希勒根冰川观测点是这一段独库公路的制高点,从这里前往独山子,便是一路下坡了。 

前行到独库公路的217国道659公里处,海拔已降到2800公尺,这里有一个观景台,旁边立有一块石碑,书有“路舞天山”四个字,并警示,此处往前有连续三十公里的下坡路。 

站在观景台上,抬头仰望,周围高耸的峰头依然雪光耀眼,但前方的路,重重叠叠,弯弯曲曲,闪闪跌跌。一个“舞”字,形象地表达了天山之路的特征,也表达了筑路者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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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日本风景画大师东山魁夷的一幅画《道》,两边朦胧的青葱,夹着一条有如月光凝成的路,笔直笔直地伸向远方。大道直如发,这是人们对坦途的向往。这种路有可能出现在平原上,但决不可能出现在山里。没有任何人的生命之路是笔直的,你可以不历尽坎坷,但要学会欣赏弯曲之美。


五、独库公路是一条艺术之路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睡着了。三天来我兴奋过头了,沿途的峡谷、森林、草原、河流,我们一一拥抱又一一揖别。所以,离开哈希勒根冰川之后,我就倦意袭来,重新醒来时,车还在下坡路上。路两边的山峰,是那种亘古未变气度非凡的荒凉。三天来,大自然的繁华已沉透了我的身心,骤然转换成黄土高坡式的画面,神经不自觉地开始麻木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外界的刺激还过于敏感,一个人最好的状态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可以尽情享受山水风景的嘉年华,也可以坐上枯守长夜的冷板凳。世界上所有漂亮的女孩子都不会长成一个样子,同样一个道理,所有的风景都不可能按照你的意愿存在。从库车进入到独库公路,我看到的是一片丹霞。现在,即将到达独山子,车窗外是高矮不齐的荒山,丹霞如仙子,引导你载欣载奔;荒山如头陀,提示你守住寂寞。不怕你直下坡路,就怕你走下坡路时怨天尤人。 

独库公路是一条艺术的路,告诉你什么叫山重水复;独库公路是一条青春的路,告诉你什么叫前程似锦;独库公路是一条历史的路,告诉你什么叫山河大地;独库公路是一条哲学的路,告诉你什么叫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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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越野车驶出了天山,美丽的小城独山子,正在前方招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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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熊召政 ,湖北省英山县人,195312月诞生于大别山区的一座温泉小镇,系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已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历史札记、诗集四十余部。其中政治抒情诗获1979-1980年全国首届中青年优秀新诗奖;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2002年问世后,被誉为中国新时期长篇小说的里程碑,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近年来,其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历时十二年精心创作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大金王朝》已创作完成并出版。其演讲录已结集出版《历史的乡愁》、《文人的情怀》及《汉语的世界》三册。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 曾任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湖北省文联主席 、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长,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西北大学、中南政法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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