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
雨,不仅打湿衣衫,也打湿心情并撩开记忆。
初冬的一天,下着小雨。我穿着雨披,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骑车的人流里。雨点洒在脸上、眼睛里,冰凉冰凉的,引发阵阵寒意。
穿过一段夹在菜场中的马路,看着两旁的菜摊和参差站立的卖菜人,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中专毕业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休假回老家过春节。一天,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到公社所在的镇子去为家中置办年货。那时农村自行车还很稀少,骑上自行车算得上是一种时髦。年轻不谙世事的我自觉在大城市已混得有些“洋气”,骑在车上更有鹤立鸡群的感觉。那天天正下着小雨,我一路春风地驶入镇子,只觉街道两边卖菜人中有许多双眼睛在看我,这使我飘飘然,任雨水飘洒到头上、脸上,虽然凉,却十分痛快。
我们那个小镇,向来十分热闹。那天,虽然下雨,卖菜的人仍很多,菜摊自街头一直摆到街尾。
卖菜人中,有许多人认识我。这一方面因为我当年在镇里的小学、中学读书,每天往返都要穿过小镇好几趟;还因为我曾是公社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并兼任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广播员”几乎是我的另一个名字。另一方面,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第一个接到省城中专校的录取通知书,这在当时的全公社,也算不小的“新闻”。正因此,今天来到小镇我似乎更有一种“荣耀感”。
正自我陶醉地骑着,突然,在卖菜人中,我瞥见一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黑而粗的眉毛下,一双流露着苦痛眼神的眼睛深深地嵌在鼻的两侧。微微外凸的嘴紧抿着,两边的嘴角朝下拉——像是长期忍受苦痛而形成的固定表情。印象中,这曾是一张不怒而威的脸,可眼下,满脸的皱纹使它再也威严不起来……
这不是杨老师么?他怎会在这凄风苦雨中卖菜?!我感到惊讶。
只见杨老师戴着一顶蓝色旧布帽,帽舌因为多次洗涤而失去张力耷拉着。由于没戴雨具,帽子被雨水打湿已成黑蓝色;身上的旧衣服也因潮湿而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灰色……曾经中等身材的他,现在显得矮小单薄。因为冷,他两只手在胸前交叉地伸进对面的袖筒里,颈子也不由自主地缩着,其寒酸的样子让我不忍目睹。
杨老师是我小学五、六年级时的班主任。我本来不是杨老师班的。我原来的班,学生大多是镇上吃商品粮的孩子,作为为数不多的农村孩子的我在以镇上孩子为主的班级里很有些压抑感。五年级那年,有一个从周边学校升入我校的平行班。由于其人数较少,须从我所在班抽调10名学生过去,以平衡两个班级的人数。班主任抽来抽去,尽拣那些成绩差、爱调皮的男生。唯一被抽到的女生也是班里成绩差、样子最邋遢的一个。可是被抽到的女生哭死苦活地不肯去!或许出于要摆脱压抑感的需要?我竟勇敢地举手要求去!老师看看我,不说话却又将目光转回去仍坚持要那女生去。但最终敌不过那女生哭着钻到桌子底下坚决不去的决心,只好带有不舍地同意让我去。就这样我到了杨老师所在的班。
现在想来,我那时在班里肯定不算差生,因为老师对我有明显的不舍;但也一定不算很冒尖,否则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我走。但我到了杨老师班后,进步很快!到小学毕业,我的成绩俨然已在原班的最好学生之上!恢复高考那年,我原所在班,没有一个达到上学的录取分数线的!因此可以说,我能有今天,与我当年“英明”跳槽——即与杨老师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一开始,杨老师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女孩子,天性喜欢女老师。我原来班的那位女老师,来自省城,年轻又漂亮。教我们读书时,声音甜润又洪亮。可这杨老师,四五十岁的矮老头,脸膛黝黑,胡子拉碴;眉毛又粗又黑;尤其那有些外凸的嘴,不讲话时,老是闭得紧紧的,两边的嘴角往下拉,形成一根向下弯的弧线,似乎总是不开心!那一脸的威严更是叫人望而生畏!我甚至暗暗后悔不该到他班上来。
第一次交语文作业,杨老师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他批道:“希望把字写工整些!”这让我有些震骇!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的字变了不少花样。先是无拘无束,字在厘米见方的格子内上顶“天”下立“地”;接着见小姐妹们的字像小蚂蚁,趴在方格的一角,于是我也开始知道女孩子写字要以娟秀为美,于是我也开始制造“小蚂蚁”。再以后,我的字是长的、扁的、朝一边斜的各种形状,完全随班上“潮流”而动!从来没有老师提出异议。杨老师是第一个对我的字说“不”的人!这更增加了我对杨老师的畏惧感,从此我写字再也不敢马虎了。
杨老师很快就注意到我的变化,及时地给予了鼓励:“你的字大有进步!”再往后,在“这样写,你的字将大有发展前途!”、“望再接再厉!”等批语的激励下,我对练字产生了兴趣,从而使我后来习得一手好字而终生受益!我进入初中后,新班主任曾夸我的字“不像女孩子写的”。听到这样的夸奖,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老师那严厉的第一条批语……
我不是在杨老师的严格要求下才进步的么?
杨老师既教我们语文,又教我们算术。
早在四年级时,我们就开了珠算课,每周两次。这样,算盘也就每周两次地由我们“上课带来,下课带走”。家里人给我在算盘上拴了根绳子,让我把算盘背在身上。于是,我跑跳时,算盘珠也在我的背后欢快地“蹦跳”。到四年级末,我的算盘框架已成可以任意摆弄的“平行四边形”。稍不留心,算盘珠便“哗哗啦啦”滚落一地……
杨老师给我们上第一次珠算课那天,带来了一只学校食堂废弃的大菜筐、一叠写有我们名字的小纸条和一瓶浆糊。下课时他让我们把算盘拿到讲台前,在我们的算盘上一一贴上我们的名字,再把它们放进筐里,然后喊上一名同学将一筐算盘抬进了他本不宽敞的宿舍。打那以后,那一筐算盘就由杨老师和一名同学“上课抬来,下课抬走”,我们再不受来回背算盘之累了。
后来我发现,我的算盘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意摆弄了!细看,原来杨老师在我算盘的四角都钉上了看不见的小钉子!这让我忽然觉得,杨老师不仅是位严师,更像一位慈父!
杨老师怎么会在风雨中卖菜呢?不会是犯了错误而丢了工作吧?
还是在做他学生时,我们已经知道,杨老师家庭成份不好,他又被划为右派。杨老师是背着历史沉疴做人的——也许这正是他嘴巴老“紧闭着”的原因吧?但好歹他一直工作着呀!难道他又添了什么“现行”(错误)而丢了工作?……在作这一判断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是沉痛、是怜悯、还是……?我说不清。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杨老师是好人!看着他那憔悴的脸和那瘦小佝偻的身板,我心里很不好受……想想我刚才洋洋自得的神情和座下时髦的自行车,我感到无地自容!我神气什么?我不是以老师耗费的心血做荣耀的资本么?
但是,当时的我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在老师分明认出我的情况下,竟然没有下车喊一声“老师!”,而是不自觉地用力踩了本已慢下来的自行车脚踏,似乎是我害怕老师发窘,害怕老师从我的身上感到他的悲哀,害怕老师因我而自惭形秽……总之,我是害怕伤了老师的心!我慌忙骑着车走了,头也不敢回!把老师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丢在身后……
后来我了解到,杨老师并没犯什么错误,而是退休了。那时的退休工资少得可怜,老师家子女多,经济拮据,才来街上卖菜补贴家用的。我多么惭愧啊!我其实早知道,杨老师家有四五个孩子,爱人户口在农村且身体又有病……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杨老师可能是生活所迫呢?
一直以来,我的心中总是装着对杨老师的愧疚。我不知道当年老师在看到我而我不打招呼就骑车逃离时会作何感想?老师,您还健在吗?在国家提倡尊师重教提高教师待遇后,您的境况好一些了吗?您能原谅您的愚蠢学生吗?您知道她心中的愧疚吗?
“嘟!——”汽车喇叭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雨还在下,但我的面颊上流淌的已经不仅仅是雨水……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华玲,女,湖北人,本科学历。南京长江油运公司高级经济师。武汉作协、南京作协会员;南京市鼓楼区美协、江苏省直机关老干部书画协会会员。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共计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10万余字。主要作品有《雨中忆师》、《我家的白兰树》、《城市上空的飞鸟》、《湖畔忽闻京韵声》、《扭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