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对于一台从垃圾堆里检回的电脑,一对农民父子态度迥异,一个善良,一个诡异。
那个电脑里隐藏着城市人的什么秘密?在这春江花月夜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灯火璀灿,城市人有哪些光鲜的生活,这些光鲜生活的背后,有哪些爱与恨、情与仇、善与恶、对与错?该作品打开了当今城市生活的一扇窗口。该作品曾发表于2017年《奔流》杂志,语言优美,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逼真,本网特予以转载,以飨读者。
十
这回,莫大湘进了6栋楼门,不是私闯,是赵奕带他进去的。
赵奕泡了一杯龙井茶,放在莫大湘的面前。茶是上品,莫大湘喝不来,莫大湘喝惯了大叶茶。茶都是天涵地育的,但茶与茶的味道是两说。茶几上,一台手提电脑睡着了,还蒙了一层灰。赵奕擦了擦,说:“带上它,去敲2901的门。”话音很平静。
2901?莫大湘满眼的疑问:这不是紧邻吗?就在赵奕的眼鼻底下,赵奕还嗅不到自家男人出轨的气味?莫大湘听说过,派出所的紧邻被盗,没听说过紧邻的男女相染。赵奕说:“去吧,别叫这电脑再生事,让人给她脸上抹黑了。”
柯见蓉隔着猫眼,看到了一张脸。对这张脸,她有点面熟,是收破烂的。柯见蓉把他让进来,心下却又有点犯疑:一个捡废品的怎么上她的门?莫大湘很急切,问她认不认识这台手提电脑。柯见蓉认识,但不能说,要是说了,她担心会遭遇新的敲诈。莫大湘告诉她,他是来还电脑的。莫大湘还数落她:怎么这不小心,把电脑当垃圾丢了呢?这里面躲着一些秘密,是不能见阳光的。
柯见蓉不搭理他,警惕地望着他。莫大湘说:“你别拿这样的眼光看我,我这是为你好。”他告诉她,他一直在寻找河边柳,好辛苦。他说:“你就是河边柳,这电脑是你的,你别嘴硬,别不承认。”
柯见蓉沉默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嗯,你要多少钱?”
这话伤了莫大湘的心。莫大湘是收破烂的,但他勤劳,有尊严,不是叫花子,柯见蓉看扁了他,把他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近一段时间,莫大湘担心莫小湘会趁机敲诈她,一心想把电脑还给她。这样,莫小湘没有证据了,就不会下手。
柯见蓉淡然,说:“我已给他3万元了。”
莫大湘愣了一下,“你犯糊涂,他拿到了你什么证据?”莫大湘把手提电脑往她面前一搁,赶回出租房去了。
莫小湘摆弄着几台电脑,电脑是个魔幻的东西,竟能生钱。他没费半点劲,就赚了3万元,不自得还不行呢。
莫大湘一进门,劈头就骂:“你个混账东西,鬼迷心窍,你凭什么索取人家的钱?”其实,莫小湘防了他一着,早就把核心证据从电脑里下载了。莫大湘不知情,也不懂,一条心就是忙着找河边柳,还电脑。这下算是白忙了好长一段时间。莫大湘厉声喝道:“荒唐!你赶紧把钱还给人家,怎么吃的就怎么吐出去。”
这不是往日了,赚钱凭勤劳,现在靠金点子就能挣大钱,比如,用聊天记录、艳照让河边柳乖乖降服,出血,就是金点子。千载难逢,逮了一个机会,发了一笔财,叫中了彩,还吐出去?亏父亲说得出来!捡破烂要捡多少卡车,才值3万元啊,也不算算这个账,还大呼小叫的。莫小湘乜了父亲一眼,继续摆弄电脑,他希望普天下全是艳照、聊天记录。
莫大湘一脸严肃,感觉到儿子在犯事,在自毁,得赶紧回头,不能脚踩西瓜皮,越滑越远了。莫大湘黑着嗓,叫儿子马上把钱退还给河边柳,一分也不能少。莫小湘心里嘀咕:是河边柳与岸上石犯了错,能怪我吗?她能报案吗?她没这个胆,就是报案,也会把她赔进来。但他不想与莫大湘打嘴仗,妥协了,答应退钱给河边柳。
答应归答应,莫小湘一转身,便把莫大湘的话丢进了流水里。
还是那座茶楼,老地方见面。莫小湘说:“你的故事不止值3万元。”莫小湘在网上约河边柳时,河边柳就有了预感:这几天,他一定又长出了新牙齿。河边柳说:“你就往钱眼里拼命钻吧,但也得听了下面的故事,再说钱的事。”
莫小湘咧着嘴,笑。
没有一点征兆。与往常一样,河边柳照例下楼梯,准备到楼下听泉,也走一走。岸上石说过,孕妇的运动便是胎儿的运动。她听进去了,总想与胎儿一起运动运动。她挪步很小心,唯恐摔倒,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哪知,一只脚偏偏踩空了,人歪倒在楼梯的台阶上,向下滚去。河边柳流产了。
河边柳望着一地的血,昏过去了。当时,岸上石还在手术室给产妇剖腹,又一个婴儿诞生了。但,河边柳这一摔,辜负了岸上石,肚子里的孩子没了。醒来时,她惊慌,感觉到地球就要爆炸。
岸上石进到卧房时,河边柳躺在床上,低声抽泣:“孩子没了。”一瞬间,岸上石懵了:孩子没了?按说,岸上石最想要这孩子。但,上苍不作美,也只能随天命。
流产也不能马虎,得坐月子。岸上石破例请了几天假,住下来,陪护河边柳。至于以什么名义陪护她,岸上石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撇不下她了。河边柳也不想他走开,女人流产了,身边没个男人陪护、心疼,她会孤凄的。
河边柳卧在床上,不能动,一动就疼,岸上石便给她换卫生垫,间或,查看她的阴道还渗不渗血、子宫内膜的修复状态。河边柳也没难为情,情态还有几分自然。她不能坐浴,岸上石就给她清洗外阴,换内裤,从容又细心。偶尔,河边柳也会呻吟一声,但很快便静了下来。当然,他做的青菜鲫鱼汤可口,河边柳喝一口,唇齿噙香。对岸上石,河边柳有一个比喻,说他是奇葩,一把刀能做剖腹手术,一口锅能做佳肴,不简单。于是,河边柳不打算嫁人了。
河边柳说:“真想给你生个孩子。”
岸上石打量着她,没说什么,却有泪在飞。这生孩子可不是随口打哈欠的事呢。
过了一段时间,河边柳给岸上石发了一条微信,说她想搬出鹦鹉花园。为什么?要是这样问,一定很愚蠢。岸上石已住进了她的心房,他早就知道,鹦鹉花园是她的伤心之地,她得赶紧离开,换个地,换套房,换一种心情了。
后来,河边柳搬迁到了梨园小区6栋2901,与岸上石为邻。这事凑巧,不是谋划,河边柳一心想搬迁,搬到哪都行,但没个目标,恰恰岸上石知道2901还空着,没人购买。河边柳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还有一点犹豫,买下这房子,常常能见到岸上石,但也把自己放到了岸上石老婆的眼皮底下。河边柳穿着真丝绸睡衣,走来走去,睡衣宽松,往下垂,藏不住她柔软的腰。岸上石似乎听到了风铃声,一阵阵的,是从河边柳的腰间发出的。
河边柳说:“这事你拿主意,我听你的。”
岸上石没出主意,却说:“她是个好女人。”
相视一笑间,河边柳说:“那我就做你的邻居吧。”
房价贵,河边柳把鹦鹉花园的房子卖了,到梨园小区付了一大半的房款。岸上石给她一张卡,说帮她付余下的款。河边柳没接受,她每月用公积金还款绰绰有余。再说,花他的钱,名不正,言不顺,两人的关系也变了味。
岸上石也不勉强她。
岸上石有两把门钥匙,一把是他家的,一把是河边柳给他的。河边柳爱听门锁的转动声,流利,婉约。一般来说,岸上石会先开河边柳的门,进去坐坐,说说话,有时候动情了,也会卿卿我我,不是做功课,是依恋叠着昨天。岸上石常常值夜班,借口就是嘴边,能混淆老婆的视听,但他从没编谎言,留宿在河边柳的床上,就是再晚,他也会去开2902的门。河边柳也不留他过夜。什么时候该停下来,不过头,他们都懂,很默契。
除了夫妻之间那件事没做,别的嘛,河边柳跟岸上石都做了。
岸上石爱坐流泉斋。流泉斋有两把藤质躺椅,是河边柳买的,并放在书房的临窗口,一把是她用,一把是岸上石用。坐在藤质躺椅上,手合手说话,头挨头读书,间或还摇晃两下,很舒适,心也跳。
赵奕又在煎药了,药香飘入了2901。中医院有收费煎药的,煎好了,患者带回家可直接喝。赵奕总是自己煎药,不为省钱,她有钱,为的是心诚,感动上天,让她有一个孩子。岸上石和河边柳都嗅到了药味,谁也没起身去关窗。于是,药味兑进了流泉斋的酒味。流泉斋有酒味,这话是岸上石说的。河边柳能通达他的内心,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她的藏书中有陶渊明、杜甫、苏东坡、李清照等人的锦诗绣词,他们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吟诵的前贤,岸上石能嗅到酒味,一点不奇怪。
河边柳说:“就想给你生个孩子,她天天这样喝药,多苦啊。”
岸上石说:“再等等吧,再等等。”
莫小湘越听越糊涂:这河边柳与岸上石呀,算什么回事嘛?本来是一对不着边际的男女,怎么发生了这类的故事?莫小湘说:“我想找到岸上石,我也能找到他。”
河边柳说:“你千万别这样,要钱,我给。”
十一
河边柳搬进2901后,赵奕喝中药没以往勤了,有时喝,有时停了。
刘仁说,她这是“打鱼晒网”,没长性。
赵奕说了一句内心话:“我想你跟她……生个孩子。”
刘仁叫她再说一遍。
赵奕却开不了这个口了。
十二
坐电梯上29楼,岸上石便向1号门走过去,习惯了,仿佛是刷牙、洗脸,每一天都要做,也仿佛他把心丢在了2901,他不去取不行,取了又丢在那儿了,还得去取,在往与返之间行走。河边柳则相反,岸上石一来,她的心才回来;他一走,她的心也告别了她,跟着他走了,如用光的火柴盒,是个空壳。
河边柳在客厅等他,河边柳洒了香水,耳根、颈窝、手腕、裙裾都洒了。岸上石出来的时候,唇边、衣服上也沾了香水味,淡是淡,却能嗅出来。岸上石出差回来,一定会买双份的礼物,一份给老婆,一份送河边柳,比如巴黎香水。赵奕也洒巴黎香水,但,她嗅得出丈夫身上的香水味是从外面带回家的,只是她不挑明,装在心里,谁叫她无药可治呢。
岸上石爱串2901的门,想一直这样串下去,他不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
岸上石刚进手术室,倒下了,说倒就倒,没一点预兆。他病得不轻,脑癌,医院检查出来时,已到了晚期。关于生与死,本身就没严格的边界,岸上石悟得透,也淡定。每一天有婴儿诞生,也有病人离去,作为医生,他见得太多了。人病了,本来是一己的事,却连累一湾子的人。岸上石不想连累河边柳,河边柳来到这世上,男人跑了,孩子没了,够惨的了。岸上石想她天天开心,把病情隐瞒了下来,也不给她任何信息。那一段时间,河边柳很生气,以为他有了新欢,便把那台手提电脑甩了,想眼不见,心不烦,但她做不到,心照常烦透了,另外,还招来了一身“祸”,叫莫小湘偷笑。
刚开始,刘仁也瞒过赵奕。医院安排一间单独的病房,让他住院治疗。他住下了,他怕赵奕担心,没跟赵奕说这事,想拖一天算一天,拖一天,赵奕就多一天遛狗的时间。遛狗等于散心。遛狗的时候,赵奕最美,手上都有了母性的光泽。
男人几天没回家,赵奕便去听2901的壁根,观刘仁与柯见蓉的动静,心里涌着许多的滋味,却说不出来。如果刘仁住进去了,柯见蓉怀上了,也未必不是好事,但,以后他们能断开吗?赵奕有点迷茫。
赵奕找到了妇产科,才知道她男人住院了。她跑进病房,差点没认出刘仁,刘仁瘦了一大圈,正在输液中小寐。赵奕偷偷落泪,泪直线往下垂落,也有的是曲线往下滑。刘仁醒来,叫她别哭,叫她下次来把西斯也带来。
西斯跳上了病床,蹲着,看许多的管线插入刘仁的身体,也看赵奕止不住的泪。赵奕的脸有点肿,那是泪水泡的。在西斯眼里,刘仁的面目突然陌生了,赵奕也是,它感觉到这个家正发生着什么。
“西斯”,刘仁唤了一声。西斯轻着四肢,走过去,半卧在刘仁的臂弯里。刘仁摸了摸它的毛,说:“我把你妈交给你了,往后好好陪她,别惹她生气。”西斯郑重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赵奕。赵奕还是哭,很伤感:她男人是名医,救治了那么多人,但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了。赵奕说:“你还是给河边柳打个电话,叫她来见见你。”刘仁没作声,看点滴由静脉注入体内。
赵奕说:“你与她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刘仁说:“你以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赵奕也没作声。
赵奕奔跑在医院与梨园小区之间。她上了29楼,没进自家门,却敲开了2901。赵奕亲口告诉河边柳,说岸上石病重了,叫她赶快去医院,陪陪他。一听,河边柳便明白了岸上石的病情有多么严重。于是,两个女人轮流往医院跑,开始陪护交接班,二十四小时不断人。
河边柳坐在病床边,喂流食给岸上石吃。河边柳不哭,也没泪,不是不哭,要哭就把门关紧了哭,哭个透,哭成小到中雨。当着岸上石的面哭哭啼啼的,只能毁了岸上石。她不拿陪护当陪护,当幽会,逗岸上石乐;也当一粒药片,喂给岸上石吃。河边柳很想她是一粒药片,让岸上石吃下去。河边柳说:“谁没病过?你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与你一起挺住,往前走。你挽救过那么多人的生命,你这么善良,上天是不会让你离开人间的。”她明知道岸上石时日不多了,但她就是要这样说。
岸上石说:“找个男人,嫁了吧。”
河边柳说:“我家那把藤质躺椅还给你留着,等你出院了,回去坐,我们临窗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岸上石说:“来生吧,来生。”
河边柳说:“我这一生遇上了你,什么也没缺过,要是给你生个孩子,就更圆满了。”
岸上石还想给她叮嘱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忘了。河边柳也不急,静静地候着。要是急了,他更会想不起词来。过了好半天,岸上石叮嘱她,别弄丢了那台手提电脑,给自己惹麻烦,要丢也行,先废了那台手提电脑,免得节外生枝。岸上石说:“你的路还长着呢。”关于电脑失而复得的事,河边柳没透一丝的风。她向岸上石斜依过去,用手机拍了几张合影,还说要存到手提电脑中。
谁都会留恋生命,岸上石也是这样。问题是,死神把他押往了生命的尽头,只有几丝的呼吸,从鼻孔里很脆弱地飘出来,或纳进去。赵奕与河边柳站在病床边,一左一右,守着他。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又挣扎了一下,目光泛出最后的一丝夕照。这一刻,有两只耳朵分别贴向他的嘴边。他的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我……想要……个孩……”但,赵奕与河边柳还是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