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对于一台从垃圾堆里检回的电脑,一对农民父子态度迥异,一个善良,一个诡异。那个电脑里隐藏着城市人的什么秘密?在这春江花月夜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灯火璀灿,城市人有哪些光鲜的生活,这些光鲜生活的背后,有哪些爱与恨、情与仇、善与恶、对与错?该作品打开了当今城市生活的一扇窗口。该作品曾发表于2017年《奔流》杂志,语言优美,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逼真,本网特予以转载,以飨读者。
八
赵奕也是高知,土木建筑设计师,不坐班,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在家,有时候怀里抱一只狗,有时候趴在桌上画图纸,有时候还给朋友圈发微信,都没耽误过。画图纸,得心无旁骛,赵奕总是致志的表情。或许是习惯了,赵奕涂抹脚趾油也是致志的,赵奕从不涂抹指甲油。
这一天,很难得,刘仁没坐在书房里披卷,却坐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观赏光着脚的赵奕。他有点疑惑:“老婆,你为什么专涂脚趾呢?”
赵奕跑过去,斜卧在他的身边,说:“女人的脚比手重要,我想把天下女人最美的脚给你看。”话刚说,她便翘起一双腿,搁到了刘仁的腿上,白里透粉的一双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很性感的表情,还有点调情的意味。刘仁心动了,便把她抱进了卧房。
西斯也跟了进来。西斯蹲着,观看着主人的姿势,听得懂床的呻吟,想叫,却没叫出声来,它怕扰了主人的鱼水之欢。
关于赵奕和刘仁一直没小孩,民间也有嚼舌根的,说的最多的是,这夫妻俩都是高知,有追求,看得穿,是丁克族,哪会像六渡桥的小市民把生小孩搁在心上。至于说赵奕的生育上有病,谁也没怀疑过,甚至谁也没想到过。刘仁是名医,治不孕不育症一套一套的,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他们想生个小孩,不就是春夏顺序的事嘛。
也有人关心这事,想刨根,问刘仁到底什么时候要孩子,刘仁不恼,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赵奕也遇上过这样的人,刨根问底的,她也不恼,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似与刘仁约定好了的。其实,如何回应人家的关心,他俩没商量过,但就是这样的统一。
赵奕和刘仁把苦楚埋藏在心里,默默地盼望着怀上小孩,但谁也不提起这事,怕诱发对方的伤心。有时候,刘仁做一夜的手术,赵奕会半依半卧在床上,等着他回家。刘仁回家,就是再疲惫,他也会笑对赵奕,养成了。赵奕没生育,格外敏感。刘仁习惯了把忧愁压往心里,间或,压不住,往脸上跑,刘仁便立即躲进书房,说是看书,实际上是担心赵奕看出他的忧愁,同时,也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书房也弥漫着药味,是《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散发出来的。在刘仁的眼里,书柜里栽种的是本草,也库存着动物的部件,比如蛇胆。
赵奕很少进刘仁的书房,做清洁例外。赵奕进了厨房,老一套,喝中草药。这药苦,苦不堪言,赵奕也不得不往肚里喝。喝了,才有可能怀孕。赵奕的全身都有中草药的气味,她很烦,烦也没用,还得继续喝。女人不生育孩子,不叫女人。她有一个梦,就是怀上孩子,到了临盆生产时,丈夫亲自给她做手术、接生,她来分娩,孩子一出生,第一眼就看见了父母亲,一家人都在现场,三全齐美的事。丈夫是妇产科的“第一把刀”,点名请他做手术的孕妇多的是,不过,谁也没她点丈夫做手术有意义。
想归想,但赵奕的肚子还是不见隆起。
刘仁刚从手术室出来,手机便唱起了《等你的季节》,这歌缠绵,好听,是刘仁专为赵奕的来电设置的铃声。赵奕叫他今晚一定回家吃饭,他答应了。就是赵奕不提醒,刘仁也记得今天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
回到家,天已向晚了。餐厅没开灯,却有古筝曲如水流淌,这曲名曰《春江花月夜》,是从赵奕的手机里流淌出来的。刘仁最爱听,她就下载了。古筝曲中,餐桌上烛光摇曳,菜与汤表情很丰富。刘仁刚坐下,赵奕便打开了一瓶尼雅葡萄酒,斟了两杯,说:“老公,今晚咱俩喝几杯,痛快痛快。”
刘仁说:“老婆,搞这么浪漫,叫我仿佛入了梦境啊!”
说得也是,结婚不是一年两年了,还真没像今晚这么盛餐过。于是,一边喝,一边吃,也一边说说话,间或还用眼神说几句,甚至,赵奕的脚还在刘仁的脚背上滑动、摩擦,爬到刘仁的膝盖上,她的脚也在说话。
西斯一跃,坐在一把餐椅上,一只眼看赵奕,另一只眼看刘仁,它羡慕赵奕与刘仁的眼神里有一根线连着。
赵奕轻啜了一口尼雅,说:“老公,你心里有多苦,我很清楚。”
这样的话题,刘仁不愿谈起,尤其是今晚。今晚应该是轻松的,愉悦的。刘仁想绕开与“苦”字有关的话题,但赵奕抢先又说:“我也苦,真苦,你应该懂。”刘仁当然懂,这么多年没怀上孩子,他放在心里急,不露声色,而她的心老是泡在苦水里,自责,内疚,比他还苦,嘴边总挂着一句话:“我这一生唯独亏歉了你。”
赵奕说:“守在一起,你苦,我也苦,不如离婚算了。”
刘仁一惊:“离婚?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西斯也一惊,两眼遍布着问号。
赵奕说这话是认真考虑过了的,不是一时的冲动。她不能再这样横在刘仁的床上了,她得赶紧离开,腾出位置,让刘仁再娶一个女人,给他怀上孩子,给他生育一个孩子。离了婚,赵奕还愉快一些,心也安宁一些。赵奕垂着头,说:“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跟你过不下去。我说的是实话,实话。”
刘仁放下筷子与酒杯,思考了一会,说:“老婆,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给你说一句话。”赵奕便抬起头,定睛看着刘仁。刘仁说:“老婆,你一身都有韵味。”戛然而止,没下文了。正是这句话,赵奕的心被惹得乱跳,“怦”一声,很短促,又拉长,“怦——”一声,赵奕便哭泣起来,她明白刘仁说这话的意思。
动心的话不在多,一句就够了,话多了,动不了心,也是饰言、伪语。刘仁深知这个奥秘,紧要关头有章法。
赵奕止了哭,情绪安宁下来了,说:“这样下去,真的委屈了你。”刘仁感觉不到什么委屈,调侃她用调不当。刘仁还动员赵奕切不可中断吃药,吃了药,才有希望。
赵奕肯定会吃药,因为刘仁不肯离婚,她还得跟刘仁把日子续下去。最近,她洗头时发现盆里浮着一层头发,梳头也会有大把的头发落下来,赵奕自然会联想到喝中药。但,就是秃顶,她也要把中药喝下去。赵奕摸了摸西斯,端起酒杯与刘仁碰了一下,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抱养一个孩子。
这事可遇而不可求。刘仁身在妇产科这么多年,没见过谁生下孩子丢下的。产妇刚进手术室,小孩还没生下来,直系亲属都等候在了手术室的门口,一眼不眨,盯着呢,哪会把孩子给别人养。想抱个孩子回家,独有一种可能是别人遗弃的孩子。刘仁觉得也不可取,这孩子的基因不明,来历也不明,未来有多大的变数,是不可预料的。
刘仁说:“等等吧,看有没有奇迹发生。”
赵奕点了点头。
走进手术室,刘仁便有了职业的神圣。他剪开脐带,一个独体的新生命诞生了,这一瞬间 ,他的脸上会绽放出喜悦。刘仁没统计过,经他的手诞生的婴儿究竟有多少,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却没有一个与他有血亲关联。似乎,他生来就是给别人接生的。
地下停车场很阴森,灯光眨着,半醒半睡的样子。刘仁走出电梯门,朝B区走过去,那里泊着他的奥迪车。他打开了车门,却愣着没进去,站在那儿伤感,想流泪,没流出来,往肚里咽了。奥迪车露出地表时,刘仁脸上的雾霾一下退去了,退往了心里。
九
莫小湘约河边柳在钟家村见面,他的棋往深处下了。莫小湘觉得,在网上“听”她说故事太费劲,她在那一端敲键盘,腰累;他在这一端盯着显示器,眼疼。还是面对面省事,一个说,一个听,就在眼前,距离感小多了,而且,他自己也可以进入故事里。另外,莫小湘想象河边柳一定漂亮,能养眼。
当然,最要紧的是,到了当面向她提条件的时候了。
钟家村遍地是酒楼、咖啡店。莫小湘口气不小,说:“你随便挑一家,这客我来请。”再摸摸自己的腰,干扁了,底气一下不知趴在哪个角落了。
河边柳一听,是散装普通话。这话也耳熟,是电视剧中说烂了的一句台词。莫小湘蓄谋好多天了,坐不住了,要约见她,直接敲诈她,对于这一点,河边柳早有预感。莫小湘还装绅士呢,还装财大气粗呢,怕是穷急了吧。河边柳想笑,没笑出来,呷回去了。
咖啡的苦涩味,河边柳不喜欢,她不喝咖啡,还有一个原因是咖啡诱发人的神经兴奋,她习惯矜持,不能让咖啡毁了,尤其是在莫小湘面前。至于酒楼,太嘈杂,酒味、烟叶、汗味、大蒜味、不三不四的味,足能把人熏倒。河边柳没绕弯子,说:“要进酒楼,你自个进,我就不去了,我要去的地方是茶楼。”
这座茶楼临街,也在钟家村,上下两层,并不大。茶楼之外,有尘嚣,很嘈杂。茶楼之内,却出奇地静,要风雅有风雅,要品位也有品位。河边柳与岸上石曾在这座茶楼品过茶,说过话。她说岸上石是一曲清音,她自己是一把素琴,清音悦人,是从素琴的弦上流淌出来的。时过境迁,今天将要面对的是另一个人。
河边柳坐在临窗的茶几边,放眼窗外,也等待莫小湘。
莫小湘径直走向河边柳,不是他会识人,是她太漂亮,照亮了茶楼。莫小湘刚坐在河边柳的对面,还在喘息,就直奔主题,说:“你今天来,带钱了吗?”这话太直白,没内涵。
河边柳没吱声,浅笑了一下。她择茶楼与莫小湘会面,有深意。古色的壶泡出的茶一尘不染,从细细的壶口里斟到茶杯里,啜一口,养性,修身,人心便通向了古风,哪会开口索钱!莫小湘不解这一套,把普洱茶当大叶茶喝,还嫌茶杯小,偏偏斟七分,抿半口就没了。“繁锁,真繁锁。”莫小湘嘀咕道。
河边柳说:“你别急,还是那句话,听我把故事讲了,我会给你钱的。”
莫小湘说:“那行吧。”很勉强。
河边柳呷了一口普洱茶,说:“你一定会听下去,因为河边柳与岸上石的故事不落俗套,是另外一种走向。”
莫小湘半信半疑,支起耳朵开始听。
那时,河边柳还居住在鹦鹉花园。她不再有堕胎的念头,想把孩子生下来。她坐在窗前望远,看月,听泉,很诗化的样子。实际上,不止河边柳一个人在听泉,还有她腹中的胎儿也在听泉。胎儿听泉,长大后,一定会闲逸萧散,如王维。至于说孩子有没有王维的才气,河边柳不奢望,她最希望孩子如王维恬淡,是一首牧歌。
另一种声音也很熟悉,是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
河边柳转过身,向门口望去,岸上石已迫切地走进了她的目光里。岸上石天天都会来看她,这里已是他的半个家了。要是哪天没见她,他的心就像是给猫子抓。有时候,他心里惦记河边柳,就是下了深夜班,也会拐进来。
按说,门钥匙是一家的密码,不可随便给外人,河边柳却给了岸上石一把。她想,也到了该给他门钥匙的时候了。给岸上石门钥匙时,也是深夜,岸上石来看望她,站在河边柳的门外,想敲门,但怕惊动左邻右舍,没敢敲。往深里说,深更半夜的,敲一个单身孕妇的家门,人家会产生何种联想?岸上石只好打电话叫醒她。
进门后,河边柳一下就扑进了岸上石的怀里。为什么要这样?也不为别的,就是想扑进去,就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船近岸边,不泊也想歇桨呢。
接下来,岸上石把河边柳扶进了卧房,叫她躺在床上。岸上石坐在床边,给河边柳做例行检查,说:“胎儿指征都正常。”河边柳的酒窝便一闪一闪的,人家的酒窝大多长在面颊上,她的酒窝不一样,长在下唇的两边,不大,也不圆,却独特、耐看。
岸上石两眼深情,看着她的酒窝,说:“孩子一定像你。”
河边柳心一热,眯了眼,说:“老天就是折磨人,为什么让我们这么晚才相见?”她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如果早点认识岸上石,如果肚子里的孩子是岸上石的,那就美了。
岸上石沉吟了一下,说:“要说晚也晚,要说不晚也不晚,现在这样的格局,不是也挺好的嘛。”
河边柳从枕头下取出一把门钥匙,放在了岸上石的手心窝,什么也没说,也用不着说什么,低着头,等着岸上石往下说。
岸上石手握钥匙,钥匙上还有河边柳的发香。顿了顿,岸上石说:“你一定好好保胎,到时候我来给你接生。”这话说得温馨,河边柳最爱听,她一直期待着岸上石给她接生的那一天,即便是不能自然分娩,她也情愿在岸上石的手术刀下剖腹产,她不会胆怯,也不会羞涩,因为她把岸上石当成了孩子的父亲。河边柳偷偷一笑。
今夜如童话。
其实,除了种子不是岸上石播的,岸上石已认了这孩子,还把自己当准父亲看,满腮的喜色。岸上石蹲下身,掀开河边柳的衣服,想听胎音。刚开始,河边柳惊诧,躲闪,双手护着衣服,不让他掀。在医院,岸上石可以掀开孕妇的衣服,查看胎位、胎动,子宫收缩、颈长,谁都会配合他。
河边柳说:“这是我家,不是医院。”
岸上石说:“我可是孩子的父亲。”
河边柳说:“但,你不是我男人啊。”她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下窗帘。
岸上石有悟性,马上拉上窗帘。河边柳还是有点羞涩,但,岸上石一只手搂她的腰,一只手掀开她的衣服时,她不再躲闪了。岸上石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胎音,间或,手还抚摸她的肚子,不肯离开。
河边柳的家是一码,医院是另一码,不可混淆,岸上石清楚这一点。但是,对河边柳的肚子,岸上石越来越喜闻乐见了,但他不能在阳光下听胎音,只能在窗帘的后面抚摸她的肚子。
岸上石的手很缠绵,也很亲昵,河边柳也喜欢上了。要是哪天他的手不在她的肚子上轻柔,来来往往,河边柳便会电话呼叫他,岸上石下班后,一定会赶过来给她补上。这时候,河边柳会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背依着他的胸,摆好姿势,等待岸上石的手从后面迂回伸过来。
河边柳笑了笑,说:“这事应该是我男人来做的。”
岸上石说:“我是你男人,也不全是,对吧。”
河边柳有个提议:“我们一起拍几张亲子照,可以吗?”
岸上石连忙响应:“对,对,拍了之后,我们保存在电脑上,留着纪念。”
过了一些时间,这样的抚摸前进了一步,岸上石叫河边柳躺到床上去。河边柳也没有扭捏,把手交给他,十指相扣,一起走向卧房。河边柳平卧在床上,岸上石按压、拍打她的腹区,问:“胎儿在你的宫内散步、做操了,你感觉到了吗?”河边柳的头发散落在枕边,很闲适的样子,眼睛里便蓄了泪光,打着转。
接下来,岸上石想查看一下她的子宫,河边柳一听,心悸,惶恐,这毕竟不是医院,就是在医院,医生做类似的检查,也会有助手在场,或叫来一名护士,另外,这男人也不完全是她的男人,怎么能说看就看呢?那可是一个女人最私密的地方,哪能随便示人呢?她相信,岸上石不是一般的男人,眼睛很干净。她也知道,岸上石自有他的道理,子宫的状况关联着母子的平安。
河边柳说:“要不,我明天到医院,你给我做检查,好吗?也不晚这一天嘛。”
岸上石沉吟了一下,说:“这样的顾虑,你不应该有。”现如今,预约名医上门就诊,火爆着呢,岸上石如约送医,早成了惯常。至于河边柳,他就是想特护她。但,河边柳过不了这道坎,说:“你为什么不是我男人,为什么?”似自言自语,也似说给岸上石听,更似在苦苦问老天。
岸上石说:“你别害怕。”
河边柳说:“这事哪能一对一啊。”
岸上石说:“你说错了,这不是一对一,还有孩子呢,”
岸上石一脸正经,褪去了河边柳浅绿色的内衣。他发现,她的子宫很美,颜值也高。
河边柳的心动荡不安,因为有一双陌生的手靠近了……
莫小湘听入了神。这时候,河边柳偏偏掐断了她的叙述,令莫小湘生了失望。河边柳呷了一口茶,向窗外的天空望去,目光却遇上了几栋高楼,反弹了回来。河边柳喘了一口气,心跑向了医院,那里躺着一个重症病人,遍体插着管子。她不能不去看他。
莫小湘是奔着钱来的,当然会念念不忘钱。莫小湘说:“你还没给钱我呢。”
河边柳没回避,也回避不了,电脑落到他的手里,注定了会遇上这一劫,逃不了。河边柳叫他开个价。莫小湘有感觉,这故事最低也值3万元。他说他心软,觉悟也不低,只要这个最低价算了。河边柳乜了他一眼:说的比唱的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