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这是什么状况》连载之六

编者按:中篇小说《这是什么状况》,通过主人公康星几次返乡为其养父盖房尽孝的故事,塑造了城里人张玲、从农村来到城里的徐森、农村人王昌昆等群像。张玲虽富裕貌美,可是她却被丈夫视为摆设的花瓶;王昌昆虽痞里痞气,但心头却存有几分正义。城里虽好,可张玲却死也要死在乡下;王昌昆虽在乡村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一手遮天,猛打猛追康星,可康星却不为所动。这是什么状况?该小说原载于《安徽文学》,并被评为去年年度好稿。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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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康音上了螺蛳山。山上飘着风,夹带着野果味。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有些散漫,看上去青菜、青藤、青禾、青竹、青松之类都是一首诗。康音每回乡一次,便是向家乡征集一次温暖。

康音臀下的石头很光滑,有康岭村许多人的体温,也有她小时候的体温。一只小虫爬上康音的脚、腿,姿态优美地向她的臂膀攀爬,如一位老朋友的造访。似乎,它还熟悉康音的体气,甚至肉香。康音也没赶走它,静静地看这只小虫的步态。她想,这只小虫再勤奋,也走不出这座螺蛳山。

怎么又回乡了?是王昌昆的说话声。他悄然上山,站在了康音的身旁。

我有一根脐带,总连着康岭村呢。康音说,我正要找你呢,还是那事。

我就知道你还会找我的。王昌昆说,你就空着手找我办事?康岭村没这规矩啊。不过,你可以例外。王昌昆的目光泛起了情色,你看,这山上的林子……

你有病,你得了妄想症。康音突然把眉毛拉直,横了王昌昆两眼,断了他的坏心思。过了一会,康音松下了眉毛,她很想写一份寻人启事,张贴在墙上、树上,找到以前的王昌昆,找到那位被雨淋得很干净的同学。

王昌昆踢飞了一粒石子,丢下一句:你没变吗?之后,他朝山下的晒场走了过去。康音“哼”了一声,把臀再一次放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说,你真是一块油抹布。其声不大,却追赶着王昌昆的背景。

晒场上有点热闹,惹得康音也生了好奇。隔着一条泥土路,康音嗅到了一股屠宰的气息。她奔过去,用山石堆砌的灶堂燃烧着木柴,“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助着火势,把山石也烧红了。灶台上架着一口铁锅,煮沸的水在翻滚。几个村民狠狠地吸着烟,也被烟无辜地呛着。咳嗽声中,他们磨着屠宰刀、剔骨刀、剥皮刀,以及厨刀,刀片与磨刀石交相发出“霍霍”之音。不远处,一头黄牛啃着一堆草,吃相还有点贪,它浑然不知这是最后的一餐。另一头黄牛的面前也堆着草,它却吃不下,看着一把把刀片的寒光,两眼淌着泪。

康音说,你们不能杀牛。

没人应她的话。

王昌昆坐在石磨上,玩微信。

康音又说了一遍,顿时把晒场煮沸了。

磨刀人止了手里的活,把烟屁股往脚边一吐,也没谁发话,却异步走近康音,把康音打了围,七嘴八舌嚷开了:你是康岭村人吗?你曾经是,现在不是,村民花名册早把你的名字删了。这怨不了谁,谁叫你这山望着那山高,进了月城呢?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康音说,我走到哪,我还是姓康,这还是我的家乡,我怎么就没说话的份?

呵呵,还用夹生半吊的月城话在这里吆喝呢,康岭的驴子学马叫了。话里有点嘲讽。

康音用手指了一下晒场的一角,那是一座祠堂的半堵残壁,说,你们没见牛躲在墙根哭泣吗?康音的话也被泪浸湿了。牛耕地、拉车、驮稻谷,跟人一起干活,也让人骑,它长了蹄,但什么时候踢过人?牛也是一条生命啊!你们想使唤就使唤,想屠宰就屠宰,康岭村怎么能这样?牛可是比人更熟悉这片土地啊。

你错把晒场当课堂了吧,还在这说教起来了,就凭你从月城开了一辆小车回来?你没资格,你不就是从雪地里捡来的嘛,滚远点。这人说话如冰雹,把康音的心也砸碎了。

康音不想哭,只是心里一阵阵地痛:康岭村啊,哪天变得这般陌生了?从前的康岭村藏到哪了?康音再看看她停放在晒场另一边的车,傻眼了,车标、车灯、前车窗、后视镜,都已糊了泥。

刚才赶康音滚的人挨了一拳,是康小拾打的,这很突然。

对于这场屠牛,康小拾听说过,村民还约他一起磨刀、宰牛,他拒绝了,没去磨刀,更不会去宰牛。昨夜,他还到晒场边的牛栏里探视过,抚摸过牛的头、脸、鼻、脖与肚子,跟牛相处得很亲密。他禁不住泣了半声,另半声往肚子里咽下去了,他怕自己的情绪感染了牛,惹牛也悲伤起来,“哞”起来,牛要是发出“哞”声,每一声都会很凄凉。后来,他对牛说,伙计,睡个好觉吧,明天就要上路了。康小拾与牛告别,走出了牛栏。

今天,康小拾又悄悄走进了牛栏里。牛挨屠宰,很壮烈。康小拾不是想偷看这种场面,是想吊唁牛。哪知,有人揭底,把康音的身世兜出来了。康小拾拦不住自己,冲出去了,揍了那人一拳。那人竖起拳头,正要还一拳给康小拾,王昌昆却跳下石磨,隔在了两人之间,把空中的拳头折下来了。王昌昆劝架,心偏向了康小拾一边,另一边口不服,心里更不服,拳头还要伸过来。王昌昆把眼一横,说,你挨的一拳是康小拾打的吗?不是,是你欠打,是你的嘴巴烂了,胡说八道。

这一说,大家愣了:王昌昆的大脑灌了水,居然护着康小拾。

康音也愣了,她看见了中学时期王昌昆的影子。

散了,散了,大家都走吧。王昌昆环视了一下晒场,说。

灶堂的火正翻腾,锅里的水也翻腾,一起烫着大家的目光。万事俱备了,牛还屠宰吗?王昌昆捡起一把屠宰刀,看了看锋利的刀刃,又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屠宰刀深深插进了泥土里。片刻之后,他大声宣布:这牛不宰了,留着配种。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在康岭村,王昌昆说一不二,谁也没去跟他反腔,大家只是有一个困惑:王昌昆中了哪门子邪,竟出了这种状况?困惑归困惑,大家还是散去了,晒场上只留下王昌昆与康音。王昌昆把自己放进康音的目光里,说,别人都说我从头到脚坏透了,你说说,我坏吗?

康音也把她放进王昌昆的眼睛里,却半天没吱声,她在忆事。小时候,她跟王昌昆到田边、地头割青草,也放牛。回村时,王昌昆叫她坐到牛背上,她也想坐,人矮了,坐不上去,王昌昆马上蹲下来,让康音从他的肩头上爬上去,乐得路边的百合花说开就开了。斜阳下,王昌昆牵着牛绳往前走,康音坐在牛背上,如一幅画。她不想从画里出来。

王昌昆不明白:康音年纪轻轻的,怎么总活在回忆中?

康音说,回忆也是一种向往,向往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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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田友国,湖北省长江文化研究院专家,《中华长江文化大谱系》 编委会总编室副主任,著名作家,已在《中华散文》《长江文艺》《芳草》《当代作家》《北方文学》《延河》《安徽文学》《鸭绿江》《特区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创作与评论》《当代小说》《都市》《奔流》《寻根》《名家名作》等期刊上发表小说、散文230多万字,出版历史文化、人文地理等专著5部,撰写的16部电视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蒲松龄散文奖、蔡文姬散文奖、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奖、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剧本征集评选提名奖等,并入选《中国当代文艺家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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