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篇小说《这是什么状况》,通过主人公康星几次返乡为其养父盖房尽孝的故事,塑造了城里人张玲、从农村来到城里的徐森、农村人王昌昆等群像。张玲虽富裕貌美,可是她却被丈夫视为摆设的花瓶;王昌昆虽痞里痞气,但心头却存有几分正义。城里虽好,可张玲却死也要死在乡下;王昌昆虽在乡村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一手遮天,猛打猛追康星,可康星却不为所动。这是什么状况?该小说原载于《安徽文学》,并被评为去年年度好稿。本网特予以连载,以飨读者。
七
今天开店门有点晚。康音回康岭村了,徐森没人管,一觉睡过了头。要不是康音打电话来叫醒了他,他还会在睡梦里打鼾。
康音在康岭村查他的考勤,问他人在哪,到没到裁缝店。徐森连忙翻身下床,谎称他早就到了裁缝店,还说老婆在与不在一个样。康音耳聪,在螺蛳山下听见了徐森弄出的床声,也不戳穿他,只是说她打固定电话过来,再跟他说正事。固定电话安在裁缝店,徐森露了馅,口里没词了。
康音取笑他,说,你还编故事呢,腿没抖吧。你跟谁在睡?这么贪床。
徐森来了认真劲,说,你乱猜忌我,诽谤我,我一个人睡的,就是西门庆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呢。
康音就呵呵地笑,惹得几只觅食的鸡抬头张望她。这几只鸡大约一岁半,口里或是噙着一根青草,或是叼着一条小虫,或是嚼着一朵野花,康音看了看,觉得很有趣。这次回月城,带几只送给张玲,这般年龄的鸡肉质鲜嫩,一个字:香!
康音收回目光,向身居月城的男人请假。做房子的地还没弄到手,她还要跟王昌昆磨,还要在乡下住几天。徐森说,那好吧。徐森跟康音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那好吧。在这个家里,康音的话就是“圣旨”,他习惯了听从。他知道,康音也是个好女人,不会因为他总是顺从她,她就会翻身睡到他的上面。
徐森刚迈出家门,里弄口的琴声便流淌过来,流畅柔和。接着,一段汉剧的西皮唱腔也奔过来,与琴声一起向他讲述唐肃宗年间的一个爱情故事。唱腔圆润,伴奏也华丽,单是听,不见人,票友都以为是汉剧《二度梅》名段的原版播放,其实,是一对老人把里弄口当着了戏台,银发飘动,仿着民国里弄女优伶,演唱《二度梅》选段。这对银发老人天天都这样,九点准时开唱,不唱别的,单唱这一曲目。
扬子街早有了市声。
徐森迟迟才开店门,让张玲在门外久等了。夏季已摇着尾巴,初秋欲露眉毛,张玲是来定做应季秋装的。她衣柜里的秋装多,但她就是想再做几件。张玲的身材妙,浑身透着女人味,天生一副好衣架子,她不能浪费这样的资源。这次,张玲定做了一个系列的秋装,单说裁剪,徐森就得用上大半天。徐森想给她优惠价,张玲亮着一双大眼睛,问:我看上去很穷吗?明摆着,徐森不是这个意思,但她就是要逗徐森,闹着玩。徐森实在,张玲一逗他,他就脸红;给粉他擦,他脸还是红。徐森连忙说,你千万别误会啊,还叫了她一声“玲妹”。事实上,张玲大他两三岁,脸却藏年龄。徐森叫她一声“玲妹”,张玲的心里自得呢。
裁剪还没完,张玲站过去,看徐森手里的裁剪刀在面料上前行,如笔走龙蛇,间或,还看他的脸。这一看,就把徐森看得心慌了。
张玲说,从乡下到月城,不过是一次搬家,你怎么这样腼腆呢?
徐森“哦”了两声,埋着头裁剪。到月城也有好几年了,他没染上市井气。有时候,徐森问自己:为什么要从乡下跑到月城来?月城有些地方,是阳光照不到的,墙壁上还长青苔,衣服也生霉,这在乡下是不会发生的。眼前的扬子街也有点旧了,坐在店铺内,没乡下的视线高远,看不清天空的真实模样。另外,乡下的风都是绿的,没人患眼病,嗓子亮汪汪的,而月城戴眼镜的人多,说话鼻音重。来到月城,赚了点钱,娶了个媳妇,还有什么收成?哦,还认识了张玲妹子,这点不能漏。
你得赶紧融入月城。张玲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
但月城一直是陌生的。到现在,徐森还是这样的感觉,月城繁华是繁华,他的脚印也遍布了扬子街,但他的心里却是一片荒凉。他很孤独。
张玲便笑。最初,月城也不是城,是乡野,后来,建了村。过了若干年,才有了城的雏形。张玲说,月城人的祖宗也是乡下人。现在,扬子街有头有脸的人不少,也大多是从乡下走来的。你把鼻子伸长一些,用劲地吸,月城的气味就会往你身上扑。
听张玲这么一说,徐森眯眼笑了笑,他琢磨着月城,也琢磨着她的话,还是一头的雾水。过了一会,徐森问,玲妹,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张玲没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男人也是从乡下来的。这一搪塞,又把她男人的身份掖在肚子里了。要说张玲的男人,有时候会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月城人一定见过,徐森也一定见过,但想面对面见到她男人,不容易。张玲说,你要是有什么难处,找我,别见外,但你不用打听他。
徐森说,你男人是个谜,不过,他一定有本事,不然他把你娶不走。这话热透了,像是蒸笼里的馒头。
张玲说,你这话滚烫滚烫的呢,会灼伤我的。随即,她的脸阴了下来,轻声说了一句:我嫁错了人,苦啊。
这状况出乎预料,徐森不惊呆就说不过去了。张玲风风光光的,衣不忧,食不虑,怎么还会喊“苦”呢?张玲说,他忙,开会,出差,调研,会不会调研女人的肚皮?总把我一个人凉在家里,我就是一架闲置的钢琴。她说得十分平静,脸上也没起一丝的波澜,似乎这事跟她一点也不沾边。她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她突然止住了。这心里藏着的苦,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积下来的,张玲从未跟人说过,说了,又能怎样?偶尔,她想过离婚,那不是给月城几百万市民上了同一道菜?她只能跟他过下去。今天,她突然跟徐森说起这事,她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徐森说,我老婆羡慕死了你。
张玲说,我才羡慕你老婆呢,过着小日子,天下最和美的事啊!
该打烊了。他们走向扬子街尾,上了车。车在临河二路游走,开了窗,便于沿途菜馆的气味发现他们。张玲对农家菜味有着异常的敏感,一打方向盘,车拐进了一家小餐馆。我就好这一口,你呢,就当是重温,我请客,一起吃顿小餐,给我面子吗?张玲说,看着徐森。徐森点了点头,他没理由不给她面子。
小餐也有好味道,张玲一边回味着,一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徐森也没多想,实话直说,做房子的地还没定下来,她得在乡下多留几天。张玲说,怎么就难产了呢?乡下的地应该多啊。说着说着,他们便走进了里弄。里弄的老墙上挂着几只路灯,黯然地叙着旧。徐森穿着一双厚重的皮鞋,下脚难免发出响声。张玲走得轻盈,几乎是无声地往前飘动,她对徐森说,你走轻点,别把民国女优伶的脚印踩伤了。
徐森开了家门,张玲一闪,便溜了进去。张玲是常客,径直走向客厅里的一张藤椅,坐下来。这藤椅是印尼藤制成的,旧是旧了点,款式却没过时,经久耐用,民国女优伶的美臀曾在一段时间里亲自莅临过。眼下坐着张玲,一位新生代美女。张玲的坐姿与藤椅真相配,有一种民国风韵,雅到一起了。
雅过一会后,张玲分心了,惦记起一张床来,便对徐森说,床没被你们整垮吧。“噗——”,徐森笑了一声,没说下方了。张玲走进主卧屋,把顶灯打开。这张铜质床历史深,是一位民国男人购进,送给女优伶的。当然,这位男人上过这张床,跟女优伶睡过。这张床记性好,忘不了女优伶蛇一样的玉体。后来,这张床依然不怕累,很本分,康音和徐森前仆后继在它上面欢腾,它也不喘一声,哪怕是轻轻地叹口气。这床扎实呢。
张玲坐在床沿,叫徐森过去给她看手相。徐森不懂这个,也不信这个,但张玲早把左手伸给他了,他不得不看。张玲的手嫩,柔滑无骨,掌心里的纹理又复杂,什么情感线、婚姻线、生命线之类,弄得徐森双眼模糊了。
你光看啊,怎么不开腔?
徐森能说什么呢?他有点为难。一瞬间,他闪现了一个灵感,撇开手相不说,说了一句话:你的手嘛,不是用来打麻将的。
这话太意外了,张玲很惊喜,伸出长臂,一把将徐森揽进了怀中,或许是牛顿作怪,惯性的作用,两人顺势倒到了床上。
徐森一夜难眠。第二天黎明时分,里弄还没醒,张玲醒了。她扣上半圆襟旗袍的琵琶形盘纽,又自下而上检查了一遍,没有一颗漏扣,摸了一下徐森的脸,说,有了这一夜,以后你再给我做衣服,就不用给我量身了吧。徐森的心很乱,忙于喘息,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张玲说,康音家做房子的地嘛,今天会有着落的。
作者简介: 田友国,湖北省长江文化研究院专家,《中华长江文化大谱系》 编委会总编室副主任,著名作家,已在《中华散文》《长江文艺》《芳草》《当代作家》《北方文学》《延河》《安徽文学》《鸭绿江》《特区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创作与评论》《当代小说》《都市》《奔流》《寻根》《名家名作》等期刊上发表小说、散文230多万字,出版历史文化、人文地理等专著5部,撰写的16部电视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蒲松龄散文奖、蔡文姬散文奖、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奖、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剧本征集评选提名奖等,并入选《中国当代文艺家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