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K师傅是我们常说的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因为这样,他把同学们都得罪了。为了查他的问题,同学们借帮厨的机会靠近他,但查无实据。后来,K师傅还是栽倒在偷米上,原因是妻子病了,老母瞎了,系家大口阔所致。学校将他开除,然而他攀着村里的干部来说情,又留了下来。时间不长,因为将脚弄残了,他自动辞职离开了学校。他的刀子嘴,他的勤苦,他的善良,在小说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篇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短篇小说,人物形象丰满,语言生动,情节迭宕起伏,值得一读。
回乡聚会于阳沟饭店的同学们酒过N巡后,照例谈到一个人——K师傅,恨他、骂他、鄙视他,也同情他——虽然四十多年了,同学们那记忆里的伤疤,久久不能痊愈。
K师傅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沔阳县阳沟高中学生食堂的一位厨工,究竟真实姓名叫啥,同学们没打听,也不想打听,叫“K师傅”叫习惯了,K师傅也听习惯了。K师傅主要任务负责淘米,做饭,卖饭。他当时30来岁,矮个子,瘦骨嶙峋,小绿豆眼,但手脚灵巧,做事麻利。他脾气坏,每次卖饭,免不了和这些吃不饱的学生拌嘴。一吵架,脸涨得通红,青筋直暴,嘴角白沫子在空气中飞扬,细化成一条条抛物线落到饭里。好在那年代虽穷但皆绿色,也许口沫星子也环保,也许学生只关注吃饱肚子,无人计较。
早餐卖稀饭,吵的次数最多。
学生说:“一舀子稀饭,实际上约等于一舀子水,有几颗米?不就像几个小数点掉进了水里!收二两饭票,这哪有二两?”
K师傅曰:“我说有二两就有二两,不信你们自己去称!”。
学生对曰:“汤汤水水的怎么称?你这不是打倒嗝?”
又有学生嚷嚷:“二两米的稀饭不等于二两稀饭,你学过加减法没有?”
……
大米和水的比例配置以及卖饭的活,都是k师傅负责,别的师傅不插手,所以,学生盯着他吵。
吵归吵,k师傅还是咬定,他那一舀子就含有二两米。后来,学校办墙报,有学生写文调侃之,题目为:《奇怪的方程式:两个氢原子加一个氧原子(H₂O)加N个小数点等于二两粥》。K师傅不懂什么方程式,什么分子原子的,骂学生是臭知识分子。
正长个子的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喝如此照得进人影的二两稀饭,几泡尿一拉,肚子空了,身体怎么受得了?上午有四节课,往往到第三节课,饿得头昏眼花,腿发软,有低血糖的,背心燥热,浑身冒汗,哪有心思上课?缺乏耐心的学生熬不住,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迅速打开课桌盖子,偷也似地用手抓一把菜坛子里的咸辣萝卜丝往口里塞,随即又迅速盖上桌盖。那一股酸酸的香香的辣辣的味道充满教室,本来饿极了的同学们,闻此味道,不停咽口水,更加速了肠胃机器的运转。老师闻此味转身,脸上由训人的表情马上切换成苦涩的笑意,接下来便是大家相互望着,即刻一阵哄堂大笑。老师建议,你们大个子男生早餐时再加二两如何?学生说:清清汤汤的又灌不下去。
学生会的肖大新主席不吵不闹,很正式地代表学生向教政治课的校长诉求:“稀饭能不能干点,那一舀子,究竟是确有二两米的客观存在,还是k师傅自己主观认定?”肖大新用刚学习的政治理论,长篇大论地极其愤慨地说,k师傅是主观唯心主义,是资产阶级的,要打倒,欺负贫下中农的后代,抓他的阶级斗争……。
提了意见后,米粒的比例有所提高,似乎“唯物主义”占了点上风,但k师傅会搞“辩证法”,卖稀饭时,他那舀子每每舀起稀饭后又摇晃几下,生怕多给了学生,所以学生和他吵,骂他k师傅。乡下的土话,对人小气,雁过拔毛,甚至克扣人家的钱财叫k,这人好k呀!当时农村都穷啊!全家人吃不上光溜溜的大米饭,长期用青菜、萝卜混合着大米熬的粥度日,节省出的大米,供祖祖辈辈才出的第一个高中生带到学校,这可怜的大米是同学们的命根子,是希望和前途,你k师傅为啥这么k?
K 师傅的k,汉字怎么写?同学们颇费了点脑筋。乡下的土话,好多无汉字与之对应,能讲出来,不能写出来,以至于时代发展,一些土话失传,无历史沉淀,连非遗都无从申请。有同学说,取名苛师傅,苛刻的苛,马上有人反对:苛者,严也,不合题意,舍去;又有人说:取刻师傅或克师傅,有刻薄,克扣之意,比较符合题意,接着又有人反对:容易误解成动宾词组,一搭配,意思变了。主席同学肖大新最后定夺,权且取拼音字母k。又补充到:即便取k,还应该读第四声,略微将音拉长一点,k——师傅,才能叫出韵味来。怪就怪造字先生们,还没有根据现实需求创出新字,而《新华字典》里,一大堆用不着的字躺在那里睡觉。
k师傅也犟,K就K,么样?你们是贫下中农子弟,我还是贫下中农呢,谁怕谁?都是一个阶级,抓谁的阶级斗争?你们读高中就了不起啦?臭知识分子翘尾巴,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哪个学生和他吵,他给你上一课。在当时大多数为文盲和半文盲的乡下,能够被人骂上“臭知识分子”,内心里还是喜悦的,因为毕竟和知识沾了边,但,前面加了臭字,那就要小心了。所以,这些“臭知识分子”们有时就将屁股上还没有长成型的尾巴夹住点。
早餐卖完后,k师傅稍事休息一会,抽两根自制的卷烟,接下来做好午饭的准备。他在直径约一米五的硕大杉木蒸笼里,放上圆圆的杉木条做成的笼屉,再将洗净的空钵子一圈圈放于笼屉上摆满, k师傅勾着腰用一个计量可装半斤的米缸子,舀进事先淘洗好的大米,倒在笼屉上的一个个的空钵子里,然后再往钵子里加水。他的动作很快,一左一右,一起一伏,就像电影里的卓别林在生产流水线上的样子。因太瘦,腰里用一根麻绳,紧紧地勒住裤腰,生怕掉下去。舀米和倒米时,随着卓别林似的动作,麻绳腰带一会被上衣遮住,一会露出来,裤裆宽大,也跟着两边摆动。不到半小时,一层层的笼屉上的几百个空钵子都装上了大米。盖上笼盖,饭,不到一小时就蒸熟了。学校领导看他很累,准备加人,他不要,他说一个人能干下来。
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铃一响,饥肠咕噜的学生跑出教室,奔向带有杉木饭香的厨房。
排好队,卖饭了!
K师傅一边吼着,一边揭开蒸笼盖,一股诱人的热气直往上冒。
有的学生买了一钵饭就皱眉头,这有半斤吗?你能说没有?那就认定有吧!管它多少,饿急了的学生,将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往饭里一倒,合着热气腾腾的饭,三下五除二,几分钟滑下了肚。
“狗日的,半斤米的白米饭,吃下去无半点感觉!”男同学们叫着。咋办?两个人再合伙买一钵,其中一人用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在中间不偏不倚划出两等份,一人分一半。
心眼活的学生在一起议论分析,这里肯定有情况!于是乎,就偷偷观察k师傅的劳动过程后,得出判断,这量米的缸子可能有问题。在肖主席的授意下,这几个学生一合计,偷出缸子装了米过称,还真有半斤。
没有找出k师傅的假来,同学们也似乎相信了k师傅的说法:同学们,你们吃又咸又辣的下饭菜,无油水,饭当然吃的多 ,再说,正是长个子的年龄,饭量大呢。
细心的同学还是不甘心,继续观察,终于发现了他k师傅的奥妙。k师傅做卓别林的动作时,舀米的瞬间又搞了“辩证法”,那缸子并没有完全装满米就倒进钵子里了。重大发现!这一次没有报告校长,学生会的肖主席经请示校长后,就组织学生帮厨,开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活动。到第三节课时,学生会干部带上几个学生代表,到厨房向k师傅报到,帮忙淘米,洗菜,放米。K师傅一百个不愿意,你们这是给我添乱!但,这是校长同意的,人家学生来向你贫下中农学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嘿!这一招还真灵,学生一帮厨,钵子里的饭看上去是丰满了点。学生们帮了几天的厨,渐渐揣摩出个中原因,钵子里的米放的不满,重要原因是动作太快。学生们如果动作快点,一样没有装满。于是乎,阳沟高中的学生们对k师傅往好的方面想了一回,他并不那么坏,是否太忙了?建议学校加厨工。
再后来,同学们居然对K师傅肃然起敬了!
一个周日的下午,同学们从家里挑着供一周吃的大米和咸菜零零星星地返校。傍晚时分,外校的五六个学生不知啥原因,追着阳沟高中的两个学生打架,一直追到阳沟高中校园门口,显然阳沟高中的学生要吃亏。这两个学生是经常嫌饭打少了和k师傅吵嘴的,k师傅眼熟,平时碰面都是鼻子里发出哼哼几声,眼一横,走开。厨房离校门口不远,K师傅正在厨房做饭,发现此情景,连忙抄起烧火棍子飞奔过来,双脚连跳直跳,棍子在空中画了几圈,一声大吼:“谁敢欺负我们学校的学生?!”小绿豆眼里发射出瘆人的光。
这一下,外校学生给吓跑了。本校的两个学生尴尬地笑笑,进校门后点头示谢。K师傅一本正经地嚷到:
“你这两个调皮鬼不要在外面惹事啊!”
这两个学生仍然没讲话,转身丢了个微笑,摆了下手,走了。
K师傅的这一言一行温暖了阳沟高中的学生们好久好久。大家透过现象看本质,经过一番哲学思考,得出初步结论, K师傅还是关爱同学的,并继续向学校建议添加厨工。
后来,厨工没有增加,但是学生轮流帮厨由接受教育活动变成了制度,且帮厨的内容增加了——拖水。那年月,镇上没有自来水,新来的化学老师发现井水水质不好,向校长建议到阳沟河拖水。阳沟河,是两岸人民的母亲河,饮水和灌溉农田,全靠这河水。河两岸杨柳依依,河水清澈见底,成群结队鱼儿欢快地调戏倒影里的鸟,常有老百姓撑船,用铁叉叉鱼。人们口渴了,用手捧这河里的水喝,清甜清甜的。阳沟高中距离阳沟河有一华里,学生会肖主席有计划地组织学生轮流拖水。一个大板车,车上横放一个椭圆形的大水桶,因路途有几个上坡下坡,每次拉水,需安排五六人。拖回来的水,倒进厨房里的几口大水缸。
不久,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学生拉水进厨房,不小心溅出来很多水,将灶边的柴禾打湿了。拖水的学生正将湿柴抱起准备到外面翻晒时,结果,发现湿柴下面藏着一袋子湿漉漉的大米,大约十几斤……。
这下炸了锅,学校领导一查,k师傅终于承认,是他所为!学生们火了,原来如此!不顾学校领导劝阻,愤怒的肖主席带领愤怒的同学们,终于抓了K师傅的阶级斗争,组织会,批斗K师傅,要他交代偷了多少次?偷了多少?粮食到哪里去了?说不说?不说,送公安局,还将钵子扣在他头上。他一言不发,两只小绿豆眼直流泪,像婴儿样嘤嘤地哭,小脸红黑红黑,嘴唇发乌。正当学生看他可恨又可怜,意欲放了他时,校长和进驻学校的贫协主任赶来,批评学生不得胡来,此事交由学校处理。
K师傅病了,好几天没来。
过了几日,K师傅大队的支书带他来学校找校长和管理学校的贫协主任说情,不仅不能交公安局,还要让他留下来。说他祖祖辈辈苦大仇深,根正苗红,都是阶级弟兄。他老婆刚生孩子,没奶水,就想喝点光溜溜的大米粥,他做糊涂事也就这一次,原谅他。他个子小,在生产队里算不上个整劳力,挣工分少。家里穷,八十老母得眼疾无钱治,瞎了。他三十岁了,由大队做主,才和河南来要饭的女子结了婚,对方还带了两个孩子。
K师傅到底留下了,但离开了淘米,做饭,卖饭这掌握学生命脉的关键岗位,专门负责扫地、拖水,拉柴。
K师傅自然加入了学生轮流值班拖水的行列。学生反而同情他,他个子小,让他在车子的边上帮忙推。有一次拖水,车轮在下坡的土坎上猛地颠簸了一下,车摇摇晃晃,快要翻的时候,机灵的K师傅抬住一边的车把,让正在板车前面位置的肖大新回身避免了危险,其他同学也安然无恙,而K师傅的脚被水箱砸了,重重的。
K师傅住院了,肖大新带着当天拖水的人抬他去的。
K师傅不能拖水了,出院后背起行李悄悄地走了。肖大新和几个同学得知后追上他,说学校领导要留下他,他很犟,说,不添麻烦了,泪一抹,不回头,一拐一拐地地走了。
1977年恢复高考后,这些回农村种地近5年的学生,连续三年的考试,大都上了大中专学校,少数没考上的当了民营企业家或乡村教师。当年每周从家里挑粮食和咸菜上学的高中生们终于挑出了希望。肖大新报考了华中农学院,想为改变农民的现状出一份力,不要让K师傅的故事继续发生。
1978年元宵节刚过,乡邮递员为肖大新送来了华农录取通知书。肖大新打听K师傅的住址后,带上治理陈伤的药,撑着队里的小木船,沿着阳沟河驶向K师傅所在的生产队,向K师傅辞行。他后悔当时批k师傅过火,拖水那次,k师傅为了他避险砸伤了脚,心存感激。返回时,K师傅一拐一拐地送他到河埠头反复叮嘱,小伙子,莫记我的仇啊!乡下人苦,你出去后,一定给乡下人争口气啊!肖主席不停点头,要感恩呢,倒是K师傅您不要记仇。船已经到小河中心,矮小的身影还站在岸边招手,一阵阵河风吹着他散乱蓬松的头发,小绿豆眼饱含善良的期盼。肖大新一边撑篙前行,一边不停转身歪着头看他,身子弯的像一张弓。
有一年,肖大新放暑假回乡,在小镇上看到了街道的拐角处,一溜青瓦屋檐下摆摊卖早点的K师傅。K师傅喜出望外,大学生回来了?他虽然一拐一拐的,但比在学校当厨工精神。肖大新喝了碗稀饭,吃了两根油条,要给钱,k师傅小绿豆眼一横,坚决不收。
若干年后,他从省城回来,带着妻儿找那摆摊的地方,没找着,青石板路,联排的砖瓦房子都拆了,镇上竖起了高高矮矮的楼房。
再后来的几十年,在农科院工作的肖大新专家回来的次数不多了,对K师傅也渐渐淡忘了。
席毕,组织聚会的肖大新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到前台买单,准备散席后带同学们驱车去阳沟河边寻访K师傅,老人家是否还活着呢?一到前台,服务员说,帐已结,饭店老板亲自买的,他是K师傅的儿子,是K师傅要他结的帐。
作者简介:秦仁金,男,大学本科毕业,现为长航局退休职工。曾在《统一战线》《党员生活》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