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老兵不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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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黑从不怀疑曹金宝所说的辉煌经历,这不仅缘于他对曹金宝性格的了解,更缘于曹金宝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敬仰的英雄。想当年他们俩一块上“江津”轮时,曹金宝是被公司的领导前呼后拥着送上船,而他刘老黑则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地上船。不管什么年代,这就是英雄与普通人的差别。不仅如此,刘老黑还从那时曹金宝所作的事迹报告中知道,曹金宝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之所以最终选择到“江津”轮上工作,竟然是为了兑现他自己在班长牺牲前的一句承诺。结果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山西自己的家乡,孤一人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川江,并且一辈子与川江相依相伴。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曹金宝无疑成为有人学习的榜样。但是,1958年珍溪那起浪损事故发生以后,曹金宝一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个曾经豪情万丈、让人敬仰的英雄在一夜之间竟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仿佛是一个碌碌无为、不思进取的普通水手。

“是呀,老曹,感觉那时的人们周身上下都充满激情,为了理想和信念,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那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曹金宝所说的话无疑感动了刘老黑,他看着仍然激动万分的曹金宝,唏嘘不已。其实此刻刘老黑内心还是异常惭愧的,这不仅因为他是一个解放战士,更因为作为解放战士的他,没能像曹金宝一样在朝鲜战场上与美国人拚个你死我活。

但是,曹金宝无法知晓刘老黑内心的感受,仍由着自己的性子往下说“没什么好怕的。既然美国人连我们的大使馆都敢炸,那是真他妈欺负到头上了,就得豁出命跟他干。若国家不嫌弃,我曹金宝第一个报名上前线,像抗美援朝时一样,不将他美国佬打服帖,决不收兵。至于你刘老黑嘛,仍只管在家看报纸,带孙子,没你的事。

谁知曹金宝最后一句话竟然像根锥子一样,将刘老黑刺得一下跳了起来,将手里才吸了一半的香烟使劲扔到地上,瞪着曹金宝大声嚷道:“我刘老黑怎了,虽年纪大了,但仍有血性。你认为只有你曹金宝可以打美国人,我刘老黑就是孬种就不行了

“我左看右看,感觉你刘老黑就是不行,若真上了战场,不定枪声未响,你就鞋底抹油,溜了。”曹金宝用眼角斜睨了刘老黑一眼,习惯地撇了撇嘴,那副不屑的表情,眼前的刘老黑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实在话,刘老黑除了在解放战士这个身份上矮曹金宝以外,在性格上还真未必就输给他曹金宝。此刻,只见他使劲咽了口气,突然冲满脸得意的曹金宝冷笑了一声:“明人不说假话,至今我仍怀疑你在朝鲜战场上是否真的打死过美国人,是一个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

“怎么,你刘老黑敢怀疑我?!”曹金宝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从没有怀疑过你曹金宝,只是你的所所为让人生疑。”刘老黑用眼角瞟了曹金宝一眼,抽出根香烟叼在嘴上,缓缓点上火,不紧不慢地说。

“我曹金宝一生坦坦荡荡,能有什么让人生疑的。即使有,也一定是你们这些人瞎编出来的。”这时的曹金宝因为激动,脖子的青筋一根根像要爆裂似的,脸上的肌肉也隐隐开始抽搐起来

“我刘老黑可从不敢编排你曹金宝。”刘老黑内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要将在心头压了几十年的那句话彻底挑明的冲动。以前他不敢,今天他却无法抑制。他冷冷地看了曹金宝一眼,又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递给他,并用打火机帮他点上火。“你说是为了兑现对班长的承诺,结果跑到我们川江里来了?”

“是的。”曹金宝说。

“这件事我不怀疑,毕竟是生生死死的战友,不能辜负了他们。”刘老黑点点头,又问:“你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话不假。”曹金宝死死盯着刘老黑,不知他又会说什么。

“既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肯定是不怕死了。”刘老黑说。

“不怕死那是肯定的,想我曹金宝……”

曹金宝本想将自己往日的辉煌再尽情发挥一下,却被刘老黑挥手打断了:“自己不怕死是一回事,那你怕不怕那些死去的人呢,不管是自己人,还是被自己人打死的敌人呢?”

“哈哈哈……”刘老黑的话还没有讲完,曹金宝就忍不住仰着脖子大笑了起来,“笑话,笑话,我曹金宝连死都不怕,还怕死人吗?笑话,真是笑话。”

“不对吧?”。刘老黑不动声色地瞄了曹金宝一眼。

“怎不对了?”曹金宝张着嘴看着刘老黑。

“我刘老黑没记错的话。1958年珍溪浪损事故发生时,面对从江里捞起来的尸体,你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面。不仅此,当年公司决定将你从实习三副转为正式三副时,你死活不肯,还说出一个丢脸的理由,什么只要当了驾驶员,就有可能发生碰撞、浪损等各种事故,而发生事故就意味死人。你害怕死人,所以宁愿一辈子当一个不承担任何责任水手。” 刘老黑轻蔑地哼了一声。“你自己说说看,你当时的所作所为,像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斗英雄吗?像一个不怕死的战斗英雄吗?

“这——”这时的曹金宝像挨了枪子一样,立时语塞。

……

黄灿灿的太阳已经从江对面黛紫色的山背后缓缓升了起来。渗满水气的阳光艰难地穿过高矮错落的楼房和稀疏的黄桷树叶,将沉重的光线艰难地洒落在古老的石板路上,也洒落在正沿着石板路踽踽前行的曹金宝的背上。

曹金宝已记不清是怎么离开刘老黑的,也记不清在离开刘老黑时他们相互说了些什么。此刻,曹金宝脑子里只剩下刘老那黑的那句话了:“你自己说说看,你当时的所作所为,像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斗英雄吗?像一个不怕死的战斗英雄吗?”曹金宝感觉刘老黑的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根根银针一样,将自己的脑子扎得满满的。不,那每一个字眼,更像一颗颗机枪子弹,将自己全身上下射得像一面破烂不堪的筛子一样,灼热的太阳光正从这一个个滚烫的弹孔里穿过,使自己变成一个通体透明的人。

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是什么呢?”曹金宝努力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寻出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那是1958年的冬天,作为事故责任人,曹金宝与当班舵工刘老黑一块在珍溪的江边协助当地政府打捞被“江津”轮浪沉的一条小木船以及船员上的一名年轻船工。曹金宝虽然知道跑马走船三分险的道理,但是怎样也料想不到真正的事故竟然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被“江津”轮驶过时形成的巨大船浪掀翻的小木船就卡在江边的乱石丛中,无踪无迹的年轻船工经过两天多的搜寻最终被打捞出水。当看到年轻船工撒手留下的四个未成年子女和他那面容焦黄、弱不禁风的妻子,疯了一样趴年轻船工的遗体上淘痛哭的那一刻,曹金宝那颗自认为坚硬无比的心即刻被撕得粉碎,大颗大颗的泪水也如雨点般滴落下来。几乎在那一刻,他就决定必须以实际行动救赎由自己酿成的悲剧,尽自己的一生,扛起年轻船工留下的一切责任。结果,曹金宝不仅娶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同时也收留那四个未成年子女,并自始至终视为已出。

非但如此,在从珍溪回来的当天,曹金宝向公司提交了一份辞呈,坚决要求辞去三副的职务,情愿在船上当一辈子水手。曹金宝辞职的理由让人非常不屑,竟然是害怕死人。

“你脑子有毛病吧?”公司经理马正念是一位从部队转到地方的老八路,双眼像一对铜铃般紧盯着曹金宝。

“没毛病。”曹金宝平静地说。

“没毛病怎会作出这样的决定?”马经理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我确实怕死人。”曹金宝一脸诚恳。

“我们军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死人。你他妈将我们军人的脸丢光了。”马经理猛一拍桌子,“若在战场上,老子就现场对你执行战场纪律!”

“船上不是战场。”曹金宝平静地看着马经理,眼神里满是执着和倔强。

“你呀,你这是自毁前程。”马经理盯着曹金宝定定地看了好一刻,最终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结果曹金宝一直临到退休,始终是船上一名最为普通的水手。他曾经的辉煌经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人们所遗忘。今天若不是刘老黑在无意中提起,不定他自己也遗忘了。

“我真的给军人丢脸了吗?”走到临近山城幼儿园的拐角处时,曹金宝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又将提在左手上的菜蓝换到右手上。奇怪,这菜蓝并没有什么份量,但今天竟然感觉特别沉重。“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曹金宝缓了一口气,在脑子里努力回想在部队里的点点滴滴,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战争,自己始终应该是部队里最好的战士,虽然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但从未胆怯过,更没有临阵脱逃过。但是,刘老黑,不,绝不止刘老黑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认为自己一个怕死的人呢?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在那个死去的船工面前抑制不住流了眼泪,或者仅仅因为自己甘愿一辈子当一名不承担责任的水手吗!曹金宝面对这个问题彻底困惑了,感觉自己像在一条走了一辈子的路上竟然迷路的人一样既痛苦,又悲愤

曹金宝有如梦游般走过那座年代久远的红砂桥,又穿过窄狭的一字巷,其间有在路边打太极拳的张二哥边伸展着拳脚,边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也有在报亭前整理报纸的冉三娃放下手中的活计,向他询问老伴的病情,但他不知道自己向他们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感觉他们今天的眼神与往日完全不一样,充满了怀疑和同情

转过刘一手火锅店,眼前就是曹家湾长航宿舍了。门栋旁边的那棵石榴树将大半个门栋都遮住了,深绿色的树叶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散射出一大片耀人眼睛的油光。此刻,石榴树细密的枝头长满了含苞待放的娇嫩花蕾,若天气晴好,再过半个月,这些无声无息的花蕾将会由着生命的惯性次第开放,到时,无数血红的花瓣在让人感觉生命美好的同时,进而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和生命的伟大。

曹金宝感觉自己已经无法迈动脚步了,于是他停了下来,躬身将手中的菜蓝小心地放在石榴树下的水泥花坛上,又转过身,双手扶着膝盖缓缓坐在花坛沿子上,然后稍稍后仰,将已无知觉的后背倚在石榴树的树干上。他的对面,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正在那棵葡萄架下埋头修补一只女式皮鞋的黄哑巴,抬头看了他一眼,细长的眼角里闪过一丝憨厚的笑意,然后又低下头,继续专心修补那只女式皮鞋。

是呀,自己怎么变成一个怕死的人呢?曹金宝坐在枝叶繁茂的石榴树下,双眼怔怔地着专心修鞋的黄哑巴。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黄哑巴竟然变成血肉模糊的班班长看着曹金宝吃力地说:“金宝,好好活着,有时间到川江去转转,代我看看那秀丽的山山水水,还有那些乖巧能干的川江妹子”。曹金宝已经泣不成声,紧紧地抱着班长说:“放心吧,班长,我一定好好活着,也会让所有的人都好好活着……

曹金宝就这样坐在那棵还没有绽开血红花朵的石榴树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表情怡静、详和,有如活着时一样。只是至死,那个被刘老黑突然挑起的问题,他仍没有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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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潘绍龙,湖北江夏人。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轮任船舶驾驶员。调入武汉海事法院后,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海事审判庭庭长。在长期的审判实践中,审理了相当数量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件。工作之余,撰写了大量海事、海商论文和案例。2003年出版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11年出版专著《内河海商法律实务》,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理论研究空白。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及其他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出版长篇小说《悠悠法泗洲》、《鲁湖烟云》和《回家的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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